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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霜雾渐散,烛火熄尽,晨鸡长鸣。
一夜的愁苦,一夜的辗转,直到寅初时分,梁洛仁才在长背靠椅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境光怪陆离,飘乎不定,一会儿在沙场,一会儿在殿堂;一会儿在欢歌,一会儿又在咆哮……明明已经合上了双眼,但跟前的景象却似天马行空,一幅换作另一幅。
“大将军!大将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过急促的呼喊声。
“什么事儿呀?”梁洛仁睡得并不沉,睁开惺忪的双眼,问道。
“大将军,形势不妙啊,唐军大队人马已到城下!”外面是亲随紧张的回答。
瞬间,梁洛仁睡意全无,抖掉身上的丝绒长袍,“唰”地一下从椅中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吱嘎”一声推开房门,盯着对方连声问道:“他们开始攻城了吗?有多少人马?有没有看到’柴’字大纛?”
“回大将军,据城上传来的消息,唐军约有三、四万人马,呈钳形阵势,分别从西南和东南向北推进,与先前的骑兵会合,包围了咱们朔方城!嗯,至于大纛,城上未闻禀报。”
“他们来得好快呀……”梁洛仁低头蹙眉沉吟起来,片刻,一扬下颌,令道,“披甲,备马,随我登上北城!”
唐军到达城下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百姓关门闭户,不见踪影,只是隔着院墙,传来听到收拾细软的忙碌声和惊恐不安的吵闹声。
穿城而过,一柱香儿不到,梁洛仁便带着亲随登上了北城。
步军城门使一身戎装,毕恭毕敬地跟在梁洛仁后面,气喘吁吁地禀道:“大将军,看这架式,唐军……唐军的主力已经来了,只是尚未发现攻城器械,估计……估计在后头哩,咱们得随时应战啊!”
“嗯”了一声之后,梁洛仁快步走到一个垛口处,停下脚步,举目远眺,只见城下数里尘埃涨天,人喊马嘶,震天动地,唐军的明黄战旗远远可见。
晨光下,成千上万的铁甲陌刀穿梭其中,透过扬尘,闪出点点寒光,令人胆战心惊。
梁洛仁见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身问道:“此间军情,梁王是否知晓?”
“回大将军,一刻之前,梁王已到城上巡查,叮嘱我等高度戒备,随时应战!”
“那就好,”梁洛仁点点头,摸着唇上的八字短须,说道,“唐军狡诈,未必以力取胜,我在后火城便吃了他们的亏,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请大将军放心,按照梁王的部署,我等枕戈待旦,全力以赴!”
“好,那就……”梁洛仁还要再说话时,听到数百步外马蹄阵阵,扭头一看,是马军总管辛獠儿及其侄儿、致果校尉辛炳生等人,正策马赶来。
一转眼,来人便到跟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罢了,”梁洛仁瞅了瞅叔侄二人,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这个护国大将军,既无兵也无将,好似白衣待职,不拜也罢。”
“哪里,哪里,”辛獠儿满脸堆笑,恭维道,“大将军乃梁王近亲,贵不可言,梁王只不过想让您休整休整而已,来日,必定率领咱们再战敌寇!”
“哼,再战敌寇?”梁洛仁冷笑一声,侧身指向城下,反问道:“怎么个战法?”
辛獠儿上前两步,倚在垛口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容渐渐消失,眉头高高皱起,脸上阴云密布。
凝视片刻,辛獠儿才转过身来,弯腰一揖,说道:“大将军,看这阵式,恐怕……恐怕只有守战了。”
梁洛仁嘴角向上一扯,苦笑道:“守?那就要看看贺遂的本事了……”
提到贺遂,辛獠儿如同咽下了一只苍蝇,五脏六腑都想吐出来,可脸上却故作平静,淡淡地说道:“他的本事嘛,早在辽水城就见识过了!哎,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梁洛仁问道。
“可惜了咱们马军兄弟,守城之战啊,是毫无用处了!”
“呵,你们马军不是辉煌过了吗?”梁洛仁哂笑道,“太和山大战,你们冲击唐军,打得柴绍龟缩到山头上,动弹不得,那是何等的威武啊。”
辛獠儿听出弦外之音,眨眨眼睛,躬身陪笑道:“还是大将军了解咱马军啊,要不是柴绍的那个婆姨使诈,破了我们和吐欲浑的联军,哪有今日的窘境啊?”
梁洛仁收敛笑容,朝着唐军一抬下颌,说道:“喏,那个婆姨又来了,就在城下,我能感觉得到。”
“扫—帚—星!”辛獠儿恶狠狠地骂道。
梁洛仁摇摇头,一撇嘴,叹道:“哎,一个女人家,能率领千军万马打到咱们家门口,岂非天意?我等八尺男儿,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啊!”
辛獠儿眼骨碌一转,稍稍迟疑,凑到梁洛仁耳根边,低声说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梁洛仁眉头一皱,露出疑惑的神色,朝着不远处的墙角,慢腾腾地走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立住脚跟,辛獠儿捂嘴清咳,低声道:“额,大将军,昨日廷议,其实……其实在下非常赞同您的见解。”
“嗯,”梁洛仁反剪双手,眺望城下,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诚如您所说,‘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退,撤到塞外去想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唔。”
“咱们与唐军交战逾年,大小数十仗,咱们……已经尽力了啊,这……有些事儿呀,尽人事还得听天命哟!”
“哎——”
“现在,唐军已兵临城下,突厥人又音信全无,想靠贺遂那个呆子守住城池,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噢?”
“在下以为,照目前的局势,这朔方城是守不了几天的,不如……”
“直说吧。”
“不如趁唐军立足未稳,打开城门,杀出一条血路来,往突厥人的地盘上去,只消一夜的功夫,咱们就到塞外了,我料唐军不敢越境,尾随来追击!”
“呵,原来廷议时,你主动请缨,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啊……”
“我的大将军,形势紧迫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对谁有好处呢?”
“你,就不怕我堂兄?他可是说过了的——敢言撤者,斩!”
“嘿嘿,大将军,那是在场面上嘛,肯定要这么说了!不过,咱俩儿谁跟谁啊,对不?随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兄弟们都喜欢给您讲心里话。”
“心里话?心里话有个屁用!我堂兄决心已下,谁敢去进言?自寻死路啊?”
“额,大将军,如果横竖都是一个死,您……想怎么个死法呢?”
“你什么意思?”
“嘿嘿,是在城里坐以待毙呢,还是想想办法,向死而生?”
这话蹊跷,梁洛仁转过脸来,打量这位马军总管——黝黑的面庞上,皱纹如刻,眼睛眯成两条缝儿,里面瞳仁闪闪,好似深井一般。
瞬间,梁洛仁读出了什么,心里直想追问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又觉给火候不到,过于唐突,于是淡然一笑,故作镇定,答道:“生死有命,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哦!”
“若论命的话,您在后火城受尽磨难,怕是在劫难逃啊!可如何能够转危为安,返回朔方,今日有幸相谈呢?嘿嘿……”
辛獠儿的话语戳痛了梁洛仁。
城陷被俘后,柴绍会见自己的情形立即浮现眼前,对方那平静而又严厉的目光,久久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柴绍的话如雷贯耳,再次响起时,令人不寒而栗……
“大将军,大将军——”辛獠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梁洛仁这才回过神儿来,咳嗽两声,稍稍平静,然后敷衍道:“你别说了,大敌当前,彼此当精诚一致,合力抗击,若城池陷落,无人能幸免……”说罢,抬腿便走,朝着自己的坐骑快步奔去,不再搭理辛獠儿。
墙角处,看着对方勿勿离去的背影,辛獠儿毫不在乎,嘴角勾起,透出无声一笑。
……
二更时分,夜阑人静,偶闻犬吠,声声凄零。
朔方城中央,硕大的马球场早已改成了军营,帐篷成排,井然有序,球场四周都是马厩,不时传出几声长长的嘶鸣。
军士多已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夜风呼呼过耳,把高高挂起的数十只灯笼吹得摇摆不停。
晃动的光晕下,五六个人影正在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将校二人,一高一矮,正在低声交谈;跟在后面的个个虎背熊腰,佩刀斜挂,一幅亲兵的模样。
“叔父,今早您在城头给梁洛仁讲的话,他应该明白其中的深意吧?”高个子问道。
“呵呵,他这个人呀,行军打仗不行,揣摩人心到不赖,”矮个子笑道。
“但是,梁洛仁晦暗不明的态度,真是让咱们难办啊!若错过了时机,一但柴绍攻破城池,一切都是徒劳了!”
“炳生呐,”辛獠儿看了侄儿一眼,说道,“做任何事儿,都得讲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若操之过急……”辛獠儿压低声音,“与虎谋皮,反为所噬’,你明白?”
“侄儿明白!”
“那好……”辛獠儿点点头,停下脚步,回头瞅了亲兵们一眼,几个人立即会意,也在十余步外停步伫立。
辛炳生知道叔父有要事交待,连忙上前一步,俯首听命。
“我听闻,”辛獠儿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与刘旻交好?”
“叔父,刘旻于我,有师友之谊,在朔方城时,他曾授我兵法;在小里沟时,他又是我的军帅,只是……只是投降唐军之后,他便与我断了交往,我们……”
“无妨,”辛獠儿摆了摆手,打断侄儿,说道,“刘旻此人,颇为仗义,虽是降将,柴绍必待他不薄,我听闻,倒戈之后,他与冯端都是唐军的座上宾,皆任骁骑将军,继续领兵行阵,效力于李唐,现在嘛,应该也在城外了。”
“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辛獠儿瞅瞅四周,稍稍停顿,“你选派手下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潜出城去,联络刘旻,看看咱们有无可能处死地而后生?”
“可是……”辛炳生有些迟疑,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目前,城门都被步军接管了,那贺遂又与叔父不睦,我的人……如何能潜出城去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辛獠儿不屑一顾地说道,“‘牛有牛道,马有马道’,步军数千兄弟,又不是谁都听他贺遂的,我自有办法;只是,你找的人,务必牢靠!”
辛炳生抱拳拱手,应道:“请叔父放心,侄儿手下的敢死之士,数以百计!”
辛獠儿摇摇头,伸手把侄儿的双拳轻轻地按下去,说道:“此番出城,不仅需要勇,更需要智。”
辛炳生点点头,继而问道:“叔父,若得与刘旻见面,是否需要凭证?比如您的密信?”
“不可!此次联络,属不得已而为之,风险极大;若事有不果,被人捕获,那也只是属下个人的叛逃而已,我将奏明梁王,亲自斩杀此人!我的苦衷……你,可懂?”
“叔父殚精竭虑,为家为国,侄儿感动莫名!”
“好,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开始运作吧,进展如何,随时来报。”
“遵命!”辛炳生再次弯腰拱手,“请叔父……请总管大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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