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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穿过巨大的透明玻璃幕墙,倒映在浅紫色的水面上,让浦东机场航站楼像一块有着圆润曲线的水晶,在刚降临的暮色中熠熠发光。
飞机一跃而起。
方自归透过舷窗看下去,飞机在被小雨打湿的一片田野上掠过,大地看起来有些伤感。雾气在天空中飘动,白色的机翼下面,几条被路灯照亮的道路像金线织成的长长丝带,伸向灯火更璀璨的城市中心。
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在波涛汹涌似的云海后面,刚落下去的太阳仍然散发着光芒,在天边画上了一道橘黄色的直线。飞机向西方飞去,像是要追赶即将消失的阳光。
方自归从美国回来时,浦东机场刚投入运营。从那以后,方自归就成了浦东机场的常客。这一次,方自归是从浦东机场飞法兰克福,再转机飞巴塞罗那,参加多卡集团第一期的“DokarExecutiveProgram”。【译:多卡执行官课程】
方自归在课程开始前几天就到了巴塞罗那,他来这么早不是为了提前倒时差,而是为了先去拜访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在多卡集团里声名鹊起的巴塞罗那工厂。
巴塞罗那工厂是多卡门业一年多前收购的,因为集团里早就有德国工厂成本太高的声音,加上巴塞罗那工厂的产品线和德国工厂的产品线有部分重叠,所以巴塞罗那工厂被收购两个月后,总部突然宣布德国工厂关闭,德国工厂只有三个产品和技术工程师经过谈判,并经过公司的大力挽留,转移到巴塞罗那工厂工作,其他员工全被就地解雇了。德国工厂全部的物料、半成品、成品、订单也转移到巴塞罗那,德国工厂彻底成为历史。多卡门业总部开始还以为这次变革执行果断,脍炙人口,谁知过了不久,欧洲市场就一片哀鸿遍野。
生产从德国转移至西班牙后,欧洲各国的销售总经理们就开始各种投诉,最开始是投诉交货期延长,因为标准交货期从4周变成10plus。然后就投诉不可思议的交货期延误,因为西班牙人承诺的交货期,常常从10plus变成10plusplusplus。后来投诉不能接受的大规模发货错误,因为巴塞罗那工厂的发货,居然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再接下来,就是投诉不能原谅的产品质量下降,罄竹难书,KPI爆表。
因为这场灾难,当时的多卡门业全球运营总监,也是当时方自归的直接上司,主动辞职了。当时的巴塞罗那工厂总经理,则被动辞职了。
方自归差不多每季度去欧洲参加一次多卡门业运营会议,在过去一年的这个会上,很多时间就用来讨论巴塞罗那危机了。刚开始方自归还冷眼旁观,暗暗庆幸这次危机对中国区业务的影响不大,谁知这场以欧洲为重灾区的灾难,还是波及到了遥远的东方。
上海一家民营企业新建的低温冷藏库,订了六套原产德国的充气式门封。德国工厂发货前,工厂突然被宣布关闭了,只好让巴塞罗那工厂安排生产和发货。于是,经过巴塞罗那工厂的一拖再拖,他们终于以代价高昂的空运方式向上海工厂发了货,结果这批货到了上海,发现竟然是六套垫式门封。
收到错件的上海工厂赶紧向巴塞罗那工厂索赔,他们态度也还好,继续按照上海工厂的要求安排了空运,结果入库的时候检验员一看,他们这次发过来的竟然是六套机械式门封。
第二次收到错件的上海工厂赶紧再次索赔,第三次空运过来的东西,终于是客户要的充气式门封了,可上海工厂进货检查时,发现尺寸竟然是错的。
以上案例,可以算企业管理界的一朵奇葩。上海客户老是拿不到他们要的门封,老板差点儿疯了,因为他的低温冷藏库已经启用了一段时间。上海工厂第三次收到错件后,客户老板忍无可忍,亲自到多卡门业上海总部上演京剧名段《击鼓骂曹》,甚至为了解决问题,他都愿意演《孟姜女哭长城》,否则他就要演《包龙图梦断金蝉案》,拿起法律武器维护他的消费者权益了。就在这关键时刻,销售公司和工厂精诚合作,商量出了一个奇葩中的奇葩办法,才把这件事按下去。
这奇葩办法,就是多卡门业通过代理商,买了六套竞争对手的充气式门封,贴上多卡门业的商标,给客户的冷藏库装上了。
为了安抚愤怒的客户,多卡门业跟客户签了一个附加协议,就是为他们买的正宗的多卡工业滑升门和不正宗的多卡充气式门封保修三年。
见识过这种奇葩案例,方自归意识到,欧亚工商管理学院那个教《投资银行学》的老教授说,全球范围内,企业并购能够进行成功整合的只有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失败的,看来此言不虚。所以在参加“ExcecutiveProgram”前,方自归要去巴塞罗那工厂看看,这朵奇葩到底是怎样养成的,和他们各部门的人认识一下,聊聊如何预防奇葩的再次开花结果。
因为时差的关系,方自归在巴塞罗那睡的第一夜,凌晨时分就醒了。终于等到酒店开饭吃过了早餐,又终于等到巴塞罗那同事预订的出租车,方自归就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工厂。谁知方自归到了以后,巴塞罗那工厂总经理冈萨罗还没到。
在会议室里等了十几分钟,方自归有些等不及了,让前台大妈跟冈萨罗联系一下,但前台大妈说,冈萨罗的家离公司比较远,从他家里开车到公司要一个多小时,他通常都会晚点到,叫方自归耐心等待。
方自归只好在会议室里继续等,等着等着就心里有些不快,心想冈萨罗家比较远,他不能在正常上班时间进公司,那么他为什么不跟我约个晚点儿的时间让我进来呢?
在徳弗勒汽车系统上班时,方自归早晨进公司,老卑那间办公室的灯总是亮着的,老卑每天早上几乎总是第一个进公司。方自归没有老卑这么极端,不会老是第一个进公司,但也养成了绝不迟到的习惯。可是听前台大妈的意思,西班牙的这位工厂总经理,养成的是绝不准时的习惯。
方自归等了半个多小时,冈萨罗才终于到了。
冈萨罗五十几岁,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冈萨罗在这间工厂已经上任两个月,据说经过他的整理整顿,工厂运营正渐上轨道。方自归和冈萨罗一聊,才知道他以前在JohnsonControl工作,也才知道西班牙原来也有汽车制造业。既然冈萨罗是从汽车零部件公司出来的,也算跟方自归有共同语言,但是冈萨罗跟方自归聊了半小时后,就叫生产经理陪方自归在工厂里逛了。
在工厂里逛,方自归就对西班牙工厂为什么会搞得一地鸡毛,有了初步的感觉。就从表面上看,这时还有好多从德国移过来的产品和物料就乱七八糟地堆在室外,再加上西班牙人对德国转过来的产品不熟,做事情也不像德国人那么上心,怪不得客户会伤心。而这家工厂的内部管理也确实混乱,同时用两套ERP系统,一部分还做手工帐,怪不得发货会发错。
刚开始,方自归跟订单部、物料部、工程技术部的人聊,因为这三个部门是上海工厂的接口部门。和办公室里这几个部门的人聊得差不多了,方自归就主要把时间花在了车间里,中间只是去冈萨罗的办公室,和冈萨罗一起吃了一顿冰冷的三明治午餐。
下午快四点时,方自归回到冈萨罗的办公室,和冈萨罗没说几句话,冈萨罗问了一个让方自归非常惊讶的问题:“so,你什么时候回酒店?”
这句话,当然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于是,方自归怀着很不愉快的心情,下午四点多就回到了酒店。
方自归回到酒店就打算去吃晚饭,因为中午那冰冷的三明治不好吃,方自归只吃了一块对付一下,这时候已经饿了。谁知方自归到街上转了一圈,全部饭店都要八点以后才开始营业。
原来,巴塞罗那的气温较高,所以巴塞罗那人和新加坡人一样,也认为一天之计在于夜,喜欢晚上出来活动,吃晚饭就要够晚才肯吃。所以方自归饥肠辘辘地又等了三个多钟头,才终于吃上晚饭。
冷冷清清一个人等牛排的时候,方自归越想冈萨罗的待客之道越生气。
只要方自归不出差,但凡有国外的同事到上海工厂,晚上是一定会请国外同事下馆子的。国外同事想在上海逛逛,方自归自己不陪,也会安排下属陪一下。正是中国俗话说的,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这次巴塞罗那之行,冈萨罗对来自远方的自己如此怠慢,连顿像样的中饭或者晚饭也不招待,出乎方自归意料。
方自归想起了杜小春和包子的恩怨,突然意识到,欧洲人和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大概就是不一样的。
杜小春是销售公司的培训经理,是个北京人。包子是荷兰培训中心的技术主管Boirs,是个荷兰人。因为“Boirs”的发音像“包子”,杜小春就给Boirs起了个外号叫“包子”。
杜小春第一次见到包子,是包子到中国来给工程师们做新产品培训。那次培训,包子跑了中国几个地方,时间长达两周,杜小春这两周除了做包子的培训助手和翻译,晚上还陪吃陪喝陪玩,这种待客之道绝对是到家了。可杜小春后来有一次去荷兰培训中心呆了一个星期,包子对杜小春不要说三陪,连一陪都没有,晚上把杜小春往酒店里一扔就走人了。有一次更气人,包子忘了杜小春在公司里,他下班直接回家了。这培训中心在离阿姆斯特丹约八十公里远的一个小镇上,用杜小春的话说,是一个荒得连“野猫都不拉屎”的地方,叫出租车可不像在北京这么方便,把杜小春气得够呛。
因为中国的培训中心在上海工厂,所以培训中心有课的时候,杜小春常去工厂,他跟方自归就比较熟了,才向方自归吐槽欧洲人的待客之道。不过杜小春在荷兰受到的这种冷遇,方自归以前没感觉到。因为方自归以前来欧洲开会,都是跟一帮子工厂总经理一起,晚上一起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都有人招待。而这次方自归单枪匹马来西班牙,让方自归体会到了杜小春受到那种冷遇。
在上海工厂的食堂里一起吃饭,杜小春那次对方自归说:“丫下次再来,我请他吃个屁!”
方自归恶狠狠地切着刚上桌的牛排,心想,冈萨罗要是来中国,我也请他吃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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