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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前,他才见过那个女人,端坐厅堂,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眉如远黛,温柔潋眸,浅笑着好奇道:“你便是那时温的儿子?适才你道,你叫做什么名字来着?时……”
“时询,我的名字,时询。”
小时询不卑不亢,因营养不良而分外瘦削的身体,却仍旧如苍翠般挺直。
“姓时,你那母亲倒是识趣得很,既然如此,便该永不再见才是,你的忙,我无法帮。”
小时询本是前往盛家老宅求救,他只求父亲看在往日情分的面上救他母亲一命,但连连好几天鹅毛大雪里的跪求,能见到的也只有那个女人——华服锦衣,妆容精致,面色红润,与他那位躺着病床上,神形枯槁,行将就木的母亲,全然是两个极端。
但,女人的话无疑是直接拒绝了他的恳求。
“我可以写借据!”生怕那个女人将他直接赶走,小时询忙承诺道:“求夫人帮帮忙!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会赚钱来还的!我还可以付利息,或者夫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哪里需要你做什么……何况盛家也不缺你那点利息……”
身居高位的女人敛了那抹本就飘渺的笑意,悠然摇着锦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后才缓声道:“小朋友,按道理你能出生,最该感谢的人,是我才对,我对你可算,仁至义尽。”
“若非当年我的筹划,你父亲便不会醉酒误食那药后,药性大发与你母亲春风一度,更加不会有你的存在,而后亦是我手下留情,这才让你母亲十月安然怀胎,将你生下来。”
“但说起来,一切的因由还是得从那人身上追究起,若非他动了与那人再续前缘的心思,便用不着我亲自出手,绝了那人与他孽情死灰复燃的机会,深思起来,我也是受害者之一…”
小时询不懂那个女人在说什么,他只是诚恳跪下,极重的一声闷哼,响彻空旷的客厅。
“盛夫人!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您愿意借我钱,我可以把命给夫人您!”
“没想到时温倒是比我幸运,养出你这么个好儿子。”
“比我那拼死生下的两个孽障好得多,一个天性凉薄、不服管教;一个天生单蠢、不辨亲疏;竟然没有丝毫像是我的模样,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多生一个,好好教养。”
此言极殷羡,却语调淡淡,端庄温婉的女人倏而敛眸,厅内壁炉炭火哔啵,火舌摇曳,小时询仰着头看她,光影落在绝代风华的女人脸上,神色斑驳得辨别不出喜怒。
“既然你有如此孝心,我自然不好阻着你尽孝,这样吧,你从今日起便到大院门口跪着,跪足三天,且这三天里,若是有个叫做夏霆西的男人问你是谁,你便说你是时温的儿子,至于其他人,谁问,你都给我当哑巴……小朋友,你若满足这些条件,我便为你母亲安排手术。”
累过膝厚的寒雪,哈气成雾的极度低温,别说三天,便是三小时都能活生生地将人冻僵。
小时询想着缠绵病榻的母亲,握紧生满冻疮的手,重重地磕了头:“好。”
他答应了那般冷血苛刻的条件,但他的母亲最终亦没能活过那个严冬。
盛夫人食言了,在他告诉那位夏先生他是谁之后,盛夫人亲自到医院探望他的母亲。
他站在病房外,偷偷开了道门缝,那位如初见时那般姿容华贵的夫人以手帕捂着鼻,浅笑道:“时温,多谢你将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否则我今日也不会有这般好的利器,对付那人,护住我的婚姻与家庭——那个孩子唤作时询,‘询’这字用得好,时温…你怕是这十多年来都在想着朝盛震东询问个答案吧,他当年究竟爱不爱你。”
精神萎靡的母亲闻言,竟挣扎着起身,伸手试图去抓住那位夫人的手,可惜夫人轻轻往后退了半步,便彻底躲开他母亲那双乌青发黑,枯萎干瘪的手,冷笑了两声。
“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你明知道他有妻有子,却还上赶着黏他,可惜,你当年借着清纯女大学生模样勾引他的那些伎俩手段,早十几年我便用过了,哈哈…”小时询看不见女人的脸色,但却听闻她连连嗤笑:“我都没有赢,你又怎么可能会得他的心。”
“…不…他看我时…明明很…喜欢…”
他的母亲执拗地辩驳,但那句话,苍白无力,毫无分量。
是,若他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喜欢在乎他母亲,他与他母亲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小时询惨然地抹了把眼角的湿润,再看向病房内时,女人却已然恢复了雍容淡然,紧接着,随口的一句话,轻飘飘的如那窗外飘散的鹅毛冬雪般,却轻易便击败了他母亲的坚持。
“他那晚碰你时,喊的并不是你的名字吧,我来猜猜,是不是一个叫做阿西的名字?”
他的母亲震惊,连音调都发着颤:“…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我当然知道,我不妨告诉你,我也曾受过那种羞辱。”
“那人是…是…”他的母亲强撑着呼吸,追问:“…是…是谁?”
闻言,女人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冷声嘲讽:“时温,精明如你,但是可惜啊,哪怕我将药性发作的盛震东丢到你面前,那又如何?你干脆将错就错,生米煮成熟饭的筹划,到头来还不是机关算尽,反误性命——以为爬盛震东的床,怀孕,便能跃上枝头变凤凰?”
“…阿西…阿西…整座平城名字里头带西字的寥寥无几,盲猜都有大把握,结果你连盛震东最在乎的人是谁都弄不清楚,还指望能替代我坐上盛家主母的位置,简直痴人说梦!”
话至此,小时询仍旧听得云笼雾罩,然而倏忽间,他的母亲似乎已然猜想到了问题的答案,小时询眼睁睁看着他温柔的母亲陡然笑了,笑声尖锐且凄凉,声音嘶哑:“原来是他,原来竟是他,明明他连孙女都有了,哈哈,那人甚至还比他痴小几岁,恶心,恶心极了!”
顿了顿,他的母亲转而试图再抓那女人,但那女人却反常地靠近窗户边,沉默以对。
“还有你!还有你路池!你明知道他是那样,为什么还要害我?!你为什么还要故意透露消息给我,引诱我前去酒店?!你是魔鬼!你毁了我一辈子!你这个贱人婊子怎么不去死!”
小时询怔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那般歇斯底里的母亲,满口皆是咒骂,那样陌生。
“我害你?”
“时温,事到如今,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当年盛震东本打算与我离婚,带着他那心尖上的人远走异国,双宿双栖,我绞尽脑汁,试图截断盛震东离婚的念头,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时温,你不曾见过那人对感情忠贞的洁癖程度,我说过,你玩的是我当年剩下的。”
“那时候,那人已准备隐姓埋名,以女人的身份嫁给盛震东,可后来听说我怀孕,那人便立刻与盛震东分了手,甚至自杀威胁盛震东不要再靠近,后来更是远走异乡多年;天命如此,十多年前,自己送上门来的你与你腹中孽种,用着我曾经的招数,帮我留下我的丈夫;十多年后的今日,我遇到同样困境,亦是那孽种的出现,帮我重新撕碎盛震东与他心上人之间,多年来好不容易修复的裂缝,重建的信任,这些便当做你贪欲的报应吧。”
小时询趴着门缝,大抵将事情听懂,无非是他那亲生父亲有位心上人,但种种原因,机缘巧合,他母亲被那女人当成棋子利用得彻底,或者可以这般理解——若没有当年他母亲的献身,他的到来,或许时至今日,锦衣玉食,得享尊荣的盛夫人便不是那叫做路池的女人。
“贪欲,你比我更甚,哈哈,路池,我要死了,我诅咒你也不得好死!”
……
那个女人最终浅笑着离开,他的母亲却如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机的花,日渐颓败。
隔日,他的母亲便坚持出院,听着一墙之隔的重重高宅深院里传出欢声笑语悠扬琴声,最终死在那年的寒冬,死在遮天迷地的白雪皑皑,死在盛家老宅的院墙小巷外。
小时询突然想起当日,他初见归家的父亲时,听到的那句回答。
小时询从未有过那般刻骨的恨意,那个女人分明知道他是谁,却将他唤作乞丐。
他抬头,盯着那广袤似无垠的恢弘宅院,巍峨雄伟,多少人趋之若鹜的黄金帝国巅峰。
少年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他的身体里亦流着盛家人的血,他本可以自一出生便活在这座云端的宫殿里,享受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世家豪族公子生活。
跟那个下雪天,头顶有父亲撑伞的男孩,一样。
——
“喂,时询,有在听我说话吗?没死就吱一声!”
电话那头的男声一改先前纨绔浪荡的做派,沉声低呵,倒是成功地将陷入回忆洪流,无法自拔的时询拉回,他放眼周遭,夏念之与那位镜先生已经消失无踪,不知去向。
“她倒是死得痛快,没想到,盛老的手段仍旧这般狠辣绝情。”
“你说得是,我原本还以为引盛老调查张光明之后,当年夏家那场惨烈车祸真相曝光,路池有得受罪,结果没想到死得这么快,简直迅雷不及掩耳,路池嫁给盛老,也是衰得很。”
是啊,他们都低估了盛震东对那位阿西的在意程度。
想到当年他母亲与路池那女人在医院病房的一番争执,时询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个笑容,眸底却满是秋水寒霜——她们并非赢不过彼此,她们只是斗不过那位盛震东爱着的阿西。
“既然路池已死,那么接下来的目标,便是盛璨。”
云淡风轻的结论,男人盯着杯壁殷红划痕,暗叹,他与时询联盟真不知道是好是坏,怎么说也是同父的兄弟,下起死手来,竟这般铁石心肠,眼都不眨,毫不手软,啧啧…
“你们盛家人血液里携带的基因,天生,都是这么狠的么?”
盛璨,盛老,还有那位盛先生,一个赛一个的更像地狱十八层的阎王爷。
“对了,你和那位镜先生的合作打算维持到什么时候?既然他也想要盛璨的命,不如交给他去做,省得浪费咱们的财力物力?”男人故意打趣,“反正咱们最后与他必有一战,趁此机会让他们盛家俩兄弟狗咬狗,削弱实力,咱们也好当那得利的渔翁。”
计划很完美,但现实却是,能爬到如今的位置,谁都不缺看透这点小把戏的智商。
男人的安排被时询直接忽略,他转身离开晚宴会场。
“盛璨落到他掌心,不过是驱逐出境;但输在我手里,我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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