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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家大院在后帽檐胡同,北京城东北角,这一带聚集着不少直隶省冀州籍的经商人,像专门贩运日常百货到库伦的巩家,向关外转卖农具和器材发家的
牛家,批发鞋帽蓑衣的吴家,最大名鼎鼎的莫过于全聚德的创始人杨全仁和他的嫡传弟子们。
马车到了后帽檐胡同羡家门口停下来,从车前面跳下一个三十岁模样敦厚的青年人,阔脸膛,高额头,白白净净,头发向左后方斜背脑后,略微上了点发油,一缕缕能看的很清楚,他机警的看了看左右,快步上前去叩门。
叫门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冀州口音,“胤杰……快开门,我和老爷回来了……”,青年人叫了两三声,从厢房屋里快速跑出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趿拉着棉鞋,站在门口急急忙忙穿羊皮袄,嘴里忙不迭应声说:“少东家,这就来。”他到了门口处扎好腰带,隔着门问了一遍,才缓缓打开门,探出头向外看,见到了青年人,赶紧双手把门打开,笑着说:“少东家,您一路辛苦了。”
羡安城逢秋冬都会来查一次账,因此看家人见了他格外亲切。
青年人姓羡名安城字颍彦,祖籍河北羡家庄人,他爷爷羡希三,字继品,清末州学廪贡生,侯造训导,被朝廷赏五品花翎,富家一方,最盛时在京城有三家票号,天津、济南、上海、沈阳等地都有分号,各分号资产合计白银一亿两。
羡家家财万贯,却不显山不露水,这么多年从这家小院出出进进的人穿的是寻常衣服,吃的就是北京一品香自家酱园的蘸酱,住在后帽檐胡同。这处住宅是明朝一名进士的旧宅,正房四间,厢房八间,中间院落青砖铺地,羡安城爷爷命人重新用方砖砌了花坛、小路,种了些兰草和苕珠花,显得雅致有趣,疏浚了南面的方寸间小池塘,洗刷干净假山石,重新布置了石凳石椅,夏天乘凉,秋天赏月都相得益彰。离正房和围墙之间有五丈五的后院子,仆人在里面载满自种自吃的蔬菜,靠墙边种了些毛竹,房子没怎么多做修缮,只是每隔几年把里外墙刷白,把门前柱子粉刷一遍,显得干干净净,是个清清白白人家。
如此简单的住处,让人怀疑羡家的雄厚的财力,莫非这就是京城十大富商之一的住处,毫无疑问是的。
羡家在清末几十年靠红顶经商积累了多达上亿两白银的家产,因遭到卷入晚晴官员盛怀选案子被罚银三百万两,连累之前借给清朝廷几百万两也已经追不回了,这几乎是把羡家家底掏空了,从这件事让羡家对清廷的无耻嘴脸看了个清楚。
从根本上看,羡家损失惨重的原因是盛怀选得罪摄政王载沣,载沣查抄盛怀选家抄出一份礼单,其中羡家送珍珠三十斗,上好皮毛一百二十件,这连累了羡家从巨贾陡然下了一个台阶。
迫于一波波的流民堵截破坏,京城的大生意几乎办不下去,至此开始,羡家生意从京城和各大城市转入县城乡下,等事态平静后,生意清淡赚不到钱,多年的风风雨雨让他们经商的人懂得一个理,财不能露白,即便是亲爹娘亲兄弟,只要盯上了你手里的财产,早晚就得要了你的命,何况与邻里和不相识的人相处,哪能一点矛盾都没有,遇到眼馋和嫉恨的,那从此家宅里便安省不得。
羡安城恭恭敬敬从骡车上扶下爸妈,他父亲羡永修六十多岁,略显干瘦的老头,头顶上的毛发稀疏,金钱鼠尾的白辫子不长,垂在脑海,时而钻进领口,俩只耳朵紧贴在脑后,一身藏青色厚实棉袍,与众不同的是棉袍边滚了一道白狐狸毛,显然棉袍衬里质地是狐狸皮,脚上穿着厚底棉靴,棉靴里面穿着双厚黄鼠狼皮袜子,手里拿着貂皮帽子,没戴,因为心里着急,反而脑门上急出些白毛汗。羡安城的妈白胖方脸膛,中等身材,上身紫绿两色印万字如意图案大袄,腰里系一条黑色水洗纱坠地长裙,直撂在脚面处,走动时略微露出白色最时兴棉袜,一双阔人家才穿的长底黑白两色厚皮棉靴,里面是黄黑两色棉裤,因为长途赶路扎了绑腿。
羡安城的父亲羡永修站在雪地里擤了擤鼻涕,机警的左右看了看,刚要把手擦在鞋底上,羡安城他娘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递过去,俩人对视了一眼,谁都不说话,这种农村人的习惯做派让北京人厌恶,甚至不屑,有听见动静扒着门缝,靠着墙头往外看的,都纷纷把脑袋缩了回去。
三人鱼贯而入走进门去,羡胤杰搬出骡车里的几个挺沉的小白茬木箱子,不用想都知道里面装了白花花的银钱,他小心翼翼把箱子搬进房内,按照羡永修的意思码放在最隐蔽的地方。
羡安城出门让赶骡车的把式把车赶到后门,后门比前门宽出不少,进了门的院落上搭了篷子能并排停两三辆车马,骡车老板儿赶着车绕出前门胡同,羡胤杰最后进院里,双手把着门,垫着脚探出头看了看胡同里没什么异样动静,匆匆忙忙“咣当”一声关上大门,跟在羡安城身后。
自从清朝一步步走向灭亡,羡家在京城的票号只剩洪聚号一家,另外经营着一品香酱园,盛昌隆洋布行和好再来馒头坊三家商铺,其余都陆续转移到了老家,分散设在乡下县城和大集镇。
羡永修在乡下老家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他听说清朝皇帝刚退位,他的票号借给清廷的五百八十万两白银就这么打了水漂,当初直隶总督找到他们家的时候是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做了担保的,说好的两厘八分的利钱,而今忽然清朝没了,一下子普天之下都是民国了,他难以适应,他想去看看变天到底是个啥样儿,他心里有数,革命党不吃普通百姓,他们跟异族满清刚进城的那会儿不一样,他们同样是汉人,汉人不杀汉人,他开始是害怕,过了些天心里痒痒的想去看个究竟,躲在乡下听的事多了,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想搬到北京城来亲自看着守着,北京的三家店铺虽然不大,赚的钱足够一家人在北京城吃穿用了,说不定革命党清查慈禧大清的家产,他当场拿出借据就能把借出去的几百万两收回个七七八八。
羡永修多年没来了,进了大门愣愣的站在院里,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他看到堂上的祖宗像,双手忽然颤抖着,突然直挺挺噗通跪在青石板上,咧嘴对着中堂的祖宗像哭,他爹穿清朝官服画像就贴在正中,当初他爹羡希三就是死在这院里,朝廷派了二品大员前来吊唁,他跪着一一迎接,那时多么风光。
可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即便跪着哭死,也不顶用了。
羡安城让胤杰把小箱子搬进堂屋内,自己走到后院打开后门,让骡子车的车把式把车赶进来,俩人站着说话,客套着聊些家乡的闲言碎语。
羡胤杰从堂屋出来,眼睛不时瞅着自己住的那屋,他想趁机把屋里的戏子红采生撵出去,现在红采生只穿了件花短裤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他俩人好了才两天,这就遇到了老爷少东家突然回来,想到这事会被发现,他觉得脑壳儿都要炸开了,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
羡永修跪着,羡安城他娘让人搬了个板凳,在他身后坐下,抖着肩膀头说:“天怪冷的,听说大清国这回真没了,老爷来的一路上张着嘴想哭,我都劝他等到了家再哭,现在到家了,他想咋儿就咋儿吧。”
羡安城他娘家巩步玉就是巩家的大小姐,她娘家的财富跟羡家比起来不遑多让,巩家搞长途贩运起家,“上至绸缎玉器,下至葱姜蒜”凡是能赚个块儿八毛的,没有巩家不敢卖的。
老爷跪在前门的青石板地上,夫人背对着前门坐着,在后门的少东家和赶车的老板还在说话,商量着马车是在京城多呆两天还是当晚就返回家乡去,他想提醒红采生在他屋里藏的严实些,千万别出声,偏偏红采生不知深浅咳嗽了几下,羡胤杰听见声音脑门上冒虚汗,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怎么回屋去嘱咐几句,把这个场面对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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