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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潮斗绣第三关的战场被安排在了粤秀山。
粤秀山又名越秀山,乃白云山之余脉,皇明以来遍植马尾松,渐成林海,风吹处松针起伏如浪涛一般,此即为“粤秀松涛”——也是明时广州八景之一。广潮斗绣开了几次会的望海楼就在粤秀山山顶。
在梁太元的规划下,广绣行的人在粤秀山上选了一处风景绝佳之地,搭了四座两丈高的梯形高台,每座高台分成上下两层,下层较宽,基座离地七八尺,供三绣娘绣马吊用,上层较窄,给执牌人打马吊用。四座高台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围成了一圈,高台中间放了一个香炉,香炉两旁放着一个大锣和一个大鼓,环绕着高台这时已站满了人。
这场斗绣因有两日余裕,在城中早就都传遍了,因此斗绣还未开始,粤秀山上却早已人山人海,无数广州市民都赶来看热闹。这时马吊尚未广泛流传,人群中有人会马吊的便口耳相传地普及了起来,粤人好赌,既是新的博戏,怎么可能不引起了无数男女老少的兴趣?
四大绣庄的人分别入场,凰浦是庄家,却被分在南风位,坐南而朝北,茂源是其下家,在东风位,茂源的下家是康祥,在北风位,康祥的下家是泰奇,在西风位。北风位的高台再往北七八步,恰是从望海楼延伸过来的一段城墙,高二丈八尺,上面放了主评座位,从这里俯瞰下去,刚好能够居高临下看清这场斗绣的全貌。
林大钦仍然推病未至,城墙上除了三张椅子还有一个珠帘屏风,霍绾儿代表霍佳兰在屏风后落了座,秦德威也带着梁太元徐博古入座,梁晋站在旁边,唱道:“广潮斗绣第三关,马吊绣第一场开始!执牌人入场!庄家上台。”
林叔夜是凰浦的执牌人,闻传便登楼梯上了高台,这整个场子是先定好秦德威的座位,然后再按照他的座位布置下面的四座高台,因此秦德威的座位就正对着林叔夜,林叔夜一抬头就见到这位要压死凰浦的权宦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瞬间压力感铺面而来。
霍绾儿伸手拂开一点珠帘,别人没留心,林叔夜却注意到了,两人隔着老远对视了一眼,林叔夜见她向自己点了点头,心头微定。
又听梁晋唱:“闲家上台!”
潮康祥的黄谋、广泰奇的莫庄主便分别登上北风位、西风位,陈老夫人望了望两丈高的高台,忽然有些恍惚,杨燕武拦着说:“老太太,要不还是让我上去吧。”
陈老夫人却摇了摇头:“老身还撑得住。”便推开杨管库的手,在胡嬷嬷的帮搀下上了台。这台有两丈高,台上却只有五尺见方,仅放一椅。
秦德威望见一个老太太爬上这么高的地方,在风中坐得颤巍巍的,皱眉起来:“广茂源没人了?让这么个老太太来出头。”
梁太元慌忙道:“陈老夫人乃是我广绣行里的老行尊,庄主陈子峰生病,她因此不顾年老挂帅出战,不肯让旁人代劳。”
秦德威哦了一声:“这么看陈子峰是真病了。”
“自然自然。”梁太元慌忙说:“陈子峰兄妹幼失怙恃,是陈老夫人抚养长大的,祖孙情深,若非病重断不会让祖母如此操劳。”
“这么看咱家倒是错怪他了。”秦德威见底下的百姓交头接耳,指着道:“去,给老人家换张大椅子。”
便有小太监爬上爬下,给陈老夫人换了张太师椅,梁太元徐博古等没口子地地称赞秦少监仁义。陈老夫人也隔空恩谢。
秦德威笑道:“听说凰浦的林庄主也是你的孙子,这一遭岂非祖孙大战?有趣有趣。”他这话说的很大声,底下不少人都听到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他在那里笑着,霍绾儿却听得皱眉,林添财更是大骂无耻:“原来这老货是这个用心!”
陈老夫人是林叔夜的祖母,不管有没有认祖归宗,血缘关系就摆在那里,林叔夜又是陈老夫人的上家,这场马吊可不是纯粹的游戏,输赢胜败关系重大,待会打牌林叔夜如果打得狠了那便是不孝,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可要是出牌有所顾忌,那就胜算大减了。
就在无数人的指责议论中,林叔夜将椅子往外头梯子上一挂,朝着陈老夫人的方向跪下磕头道:“祖母在上,容不孝孙启禀:今日迫于局势,乃与祖母同台打马吊,博戏的规矩,马吊场上无父子,若祖母容孙儿按博戏规矩打牌,孙儿自当领命,若不许孙儿无礼,容孙儿换了舅舅上来。”
陈老夫人哼了一声,冷冷道:“打吧。”
林叔夜高声道:“领祖母命。”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拎回椅子坐好了。
秦德威啧啧了两声,以寻常音量对左右道:“好家伙!这小子是个人物啊!怪不得能领着个新绣庄打得茂源抬不起头呢。”
这时梁太元高唱:“庄家绣娘上台。”
便见高眉娘带着林小云、李绣奴入场,坐在南风位高台的下层,这一层比上面宽敞了些,摆了三张椅子,旁边一个木架子上放着十张空白绣地——绣地是主办方提供的,绣架针线等则参比者自带。高林李三人上去后按照自己的习惯调整好座位,围绕着绣架坐好——她们坐着时仍比站在平地的观众高出一截,因此观众能看到她们的身形动作。
城墙上,小太监指着说:“干爹,那个戴飞凰面罩的就是了。”
“哦,”秦德威冷笑:“那待会咱家就看看这位高人的手段有多高!”
跟着梁晋又唱闲家绣娘入场,九个绣娘分别入场,其中一人一身青衫,见到了这身影林叔夜心头一震:“长姊怎么来了!”
不仅是他,全场所有认识陈子艳的无不诧异:“茂源竟然派她上场,这下可就有的看了!”
林添财收到的消息是广茂源将派梁惠师、李源师、孙庆师三宗师上场,这时孙庆师忽然替换成陈子艳,便知茂源内部必有变化。
梁晋看了父亲一眼,梁太元轻咳一声:“如常!”
眼看十二个绣娘分别坐好了,梁晋便高声宣布规则:“本关斗绣,斗绣马吊。一切规则,前日已与诸庄言明。斗绣马吊不设底牌、无开冲,一局十轮。香燃鼓响,斗绣便启,点香。”
便有梁晋的弟子上前,在四座高台中间的香炉上点燃了一支快香——这快香燃烧极快。按照规矩,每轮出牌点燃一支快香,首发的玩家必须在快香燃尽之前出牌,其出牌后铜锣敲响,其下家必须在铜锣停止震响之前出牌,以避免有人故意拖延时间。
“鼓起!”快香点燃的同时,鼓手擂动大鼓,十二绣娘早都执针在手,鼓声一响,便见针影闪动,丝线飞绕。
“哇!好快!”
这个年代的百姓,只要是个女子几乎就没有不学针黹的,男子也从小看着母亲姐妹缝补用针长大,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懂点刺绣,可业余和职业是不能比的,何况宗师?普通人家哪有这样的运针速度?十二个绣娘里头,倒有八个宗师,剩下的四个,泰奇来的是两个资深大师傅,而林小云和李绣奴竟也不显慢!
袁莞师虽未参比,这次也来观战,她和两个大弟子混在人群之中,看着林小云李绣奴针线迅疾而流畅,厕身于宗师之间一时也不落下风,一时间老怀甚慰,对区潘二人道:“真是好苗子!好苗子!怪不得高师傅对她们放心。就是我上场了也不过如此。”
马吊牌的牌面要比围棋复杂得多,为争速度,四大绣庄都是三人同绣,那空白绣地是梁晋统一剪裁好的,每块都是纵三尺、横二尺,康祥和泰奇的绣师都是等边三角围拢着绣,茂源是陈子艳与梁惠师对坐绣主体,李源师在旁辅助绣边角,凰浦这边则反了过来,高眉娘一人负担主体,林小云和李绣奴对坐绣边角。
绣娘们所坐的位置虽然在高台的下层,台基也有五尺高,所以观众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绣娘们的动作——这也是斗绣的默认规矩之一,广东这边的斗绣有公开性和娱众性的要求,为了方便观众欣赏,在座位的设计上总会尽量安排绣娘坐在观众能看到的地方。可是这样一来,也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就听有懂马吊的观众叫道:“哎哟,我看出来了,她绣的是六水双绕——这是六索!”
这马吊与牌九不同,牌九花式简单,而马吊则式样复杂,牌面本身就具备文学性与艺术性,每一张牌都有自己特定的文字含义,再以这个特定含义又衍生出特定的图案,如果做好了,每一张牌都是一件艺术品。而将马吊牌绣成刺绣,那就更加精美了。
比如这六索属于索字门,图案是六条小溪分左右盘绕,因此这张牌又被称为“六水双绕”。
“这边绣的是座山啊——”“这是艮卦形状,也就是七索!”
“这个绣的好像是五座山……”“这叫五岳峰,也就是‘文钱门’里的五钱!”
“这边绣的也是五钱!”
原来这斗绣马吊和普通马吊的第一个不同就在于发牌。
普通马吊是四十张牌,每家各发八张,留下八张牌放在中间,四个玩家轮流出牌。能拿到什么牌在不出千的情况下全凭运气。而斗绣马吊则不然,没有所谓的运气,谁绣出来了就算谁的,用绣师的技艺来代替运气。因此普通马吊牌除了技巧之外还要靠运气,马吊绣则没有运气一说,能抢到什么牌全看绣师手上的功夫!
当日秦德威试打的时候没发现,这时听到下面的人叫嚷,不禁问道:“怎么有两个五钱,那可怎么办?”马吊和麻将不同,麻将每一种牌有四张,马吊每一种牌都只有一张。
梁太元在旁边道:“按斗绣马吊的规矩,两家绣出同一张牌,先出者留,后出者废。另外,所有打过的牌,再绣亦废。”
便在这时,有人叫道:“这边怎么忽然在拆线?”
叫出声来的人,站在西风位泰奇绣庄的后面,他家绣的是五钱,却是与他上家康祥绣庄绣的重复了。
秦德威道:“看来泰奇绣庄没把握比快啊。”他居高临下能够看见全场,绣娘们自己却是瞧不清其他斗绣台里进度的,现在既然拆线另绣,自然是心里没把握了。
梁太元提醒了一句:“禀公公,第一轮当由庄家发牌,然后是东风位、北风位、西风位,泰奇在康祥的下家呢。就算他们不慢,到时候出牌肯定是在康祥之后。”
秦德威恍然:“哦,对,对!”
绣娘们针速极快,而凰浦这边尤其快,高眉娘带着林小云李绣奴已经磨合了好几个月,一百多天来几乎日日一起练绣,默契早就练出来了,林李二人如果论整体功力,比起诸刺绣宗师仍有不小的差距,但二人毕竟年轻,年轻了手就灵活,因此在这个斗绣场上身手一展,便连袁莞师也要叹一声自己上场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三人联针,那支快香才烧了不到一半,“六水双绕”的六索就成了。
高眉娘迅速结了绣,同时李绣奴麻溜地取下别针,林小云取吊杆在手,就将这幅“六索”给举了上去,高台的上层和下层中间有一个圆孔,吊杆穿过圆孔,林叔夜取了在手,当众展示,高声道:“六索!”
这就是把牌打出去了。
就在他把牌打出去的同时,身形壮硕的锣手敲响了铜锣,嗡嗡之声不绝,震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等到锣鼓停歇,东风位上,广茂源的“七索”尚差数二十余针——原来七索的图案要比六索复杂不少,而茂源又用的是“后发制人”策略,所以慢了许多。
林叔夜怒吼道:“评审!锣停了!”
梁太元拐杖一顿,梁晋拖延不得,只得喊道:“东风位无牌!当灭牌论!”
他这么一唱,东风位就失去了这一轮出牌的机会,李源师轻叹一声,也拿吊杆将一块空白绣地举了上去——这次斗绣,空白绣地的数量是限死的,每家只有十面,弃了一面便少了一次出牌的机会,无法补增,因此刚才泰奇才要拆线而不是直接取空白绣地另绣。
陈老夫人取了空白绣地,背面朝外,挂在了前面的钩子上。
马吊的规矩,如果玩家出的牌和上家不是同一门,或面值小于上家,就得将牌翻面,称为“灭牌”,在斗绣马吊里,不能及时出牌也作灭牌论。
就在陈老夫人灭牌的同时铜锣又响,在铜锣停震之前,康祥那边也赶出了一幅五钱——这五钱的图案要比六索简单不少,康祥三宗师又都是功力精深,所以能够顺利交牌。
黄谋取绣在手,高声道:“五文。”
铜锣再次响起,可是因为中途改绣,导致在停震时泰奇也没能拿出新绣的牌面,便也只能交出一幅空白绣地,算是灭牌。
梁晋唱道:“南风位首发索字门,六索;东风无牌当灭牌;北风五钱,灭牌;西风无牌当灭牌——南风六索上桌。”
斗牌一轮结束后,牌面最大的玩家将牌放在自己面前,称为“上桌”。这时便有一个踩着高跷的侍从走过来,从林叔夜手中接过六索,挂在他后面的杆上——这便是斗绣马吊的“上桌”。
这一轮便是凰浦领先,梁晋高唱:“第二轮,南风位上桌,继续首发,点香!”
先前的快香都还没燃尽,已被拔掉再燃一支新香。
“鼓起!”
鼓声再响,宣布第二轮开始了。
观众正感慨凰浦果然厉害,视线一转落回南风位的三位绣娘身上,忽然冒出好几声叫喊:“哎哟!怎么绣了这么多了!”
原来从林叔夜打牌、陈老夫人弃牌直至本轮结算上桌,这段时间高眉娘就没在那里干等着!林小云一把六索举上去,她这边就已经和李绣奴一起布置绣架继续绣了。等到观众回过神来再注意到她们,新的牌绣已经绣了一小半。
秦德威叫道:“还可以这样的?不用等的吗?”
梁太元取了昨日分法给各庄,呈到秦德威面前:“规矩上,只说首轮鼓响绣娘们才能开始绣,没说每一轮都要等着鼓响。”
秦德威怔了怔,随即怒道:“中计了!中计了!这样一来,庄家优势岂不是太大了?岂不是要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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