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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帐,哗哗直响,棉帘厚重,轻叩帐门。
大烛劲燃,嗤嗤有声,照得中军大帐里一片雪亮;地上支着一盆炭火,焰色通红,噼啪作响,热气四散,令帐内温暖如春。
萧之藏将谷口的遭遇娓娓道来,末了,抬手摸向袖袋,掏出之前藏在蜡丸中的那一小卷纸条,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呈递给李三娘。
接过纸条,缓缓打开,李三娘就着烛火一看,只见上面全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排列缜密,文末一方小篆红印煞是显眼,仔细一看,乃是“梁王密敕”的字样。
李三娘抬头,笑道:“萧学士神机妙算,让对方的信使自投罗网,连梁师都的密信都落在了咱们的手里!”
“殿下,”萧之藏神色平静地说道,“伏击对方,截获密信,实属偶然;但信中所言之事,干系重大,咱们不能等闲视之,当早作防范呐!”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蹙,再次低头,将目光移到密信上,仔细读道——
“索周将军:
红墩界捷报,大快人心,论功行赏已有明谕,将军当倍加戳力,再立战功!然而,稽胡北蛮,可同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且李唐于彼有族灭之仇,战局一旦向好,彼势必南下,一雪会盟之耻!我军新挫,军械马匹未备,汝当谨为防御,扼守红墩界,滞留稽胡,务与南下,垒中所储军资鏖战半年足矣!孤已与突厥议定,明春草长马肥之时,即大发兵,一举荡平关中,倾覆李唐!”
看罢,李三娘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将密信攥在手中,迟迟没有言语,只盯着面前炭火熊熊的铁盆,思量着战事的起伏,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怪红墩界难以攻拔,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对方的军资储备竟达半年之久!看来梁师都早有预谋,要在这戈壁滩中拖住自己,然后等待时局变化,伺机反扑!
也许,这是此番北征的转折之战,若拿下红墩界,梁师都便无险可守,剩下一座朔方孤城,只能坐以待毙;若被阻于戈壁,迁延不进,一旦春暖花开,突厥参战,那么朔方城会变得遥不可及,北征将以失败告终!
想到这里,李三娘怅然若失,无声叹息。
面前的炭火通红一团,焰苗如舌,贪婪地舔噬着,舞动着,偶尔冒出一股细烟,袅袅而上,转眼间便消散在半空中。
跃动的火苗勾起痛苦的记忆——故垒下烟焰涨天的战场,哀嚎逃奔的士卒,焦炭一般的尸首,刺鼻呛人的血腥,那不是战场,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虽然帐内温暖怡人,但此时此刻,李三娘却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兀自冒出一句话来,但声音细弱,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
“殿下,您说什么?”萧之藏立直腰身,从旁问道。
“我说,这仗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提高声音,抬手捋了捋鬓发,斩钉截铁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红墩界之战,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对!”李三娘黑眸一闪,目光炯炯,继而眼帘缓缓垂下,露出迷惑的神色,“可是,’智取’这篇文章,当从何处下笔呢?”
“就从这封密信下笔,”萧之藏笑了笑,两道淡眉轻轻一扬,嘴角微翘,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从这封密信……”李三娘一边回味着萧之藏的话,一边打开攥在手中的卷纸,再次扫视,喃喃道,“你是说,这里面有文章可做,梁师都,朔方城,红墩界,稽胡人……”
“稽胡人!”瞬间,灵光乍现,犹如云开雾散一般,李三娘惊呼道,“从稽胡入手!他们来助战,想法与梁师都不尽相同,不同就是差异,就是矛盾,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分化他们,离间他们,瓦解他们,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之藏听闻,一弹袍角,站起身来,拱手贺道:“殿下睿智,洞察事机,萧某佩服!”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若非萧学士开导,我哪能想到这一层啊!还是你这个’军中张子房’有谋略,不过,”李三娘话锋一转,收起笑容,“时间紧迫,咱们得速速谋划,想必萧学士已有打算了吧?”
“殿下,”萧之藏立直腰身,垂抱双手,答道,“在赶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此事,反间计自是不二选择,但需要有人去联络稽胡,策划运作,令索周大起疑心,而咱们的军将之中,唯有一人能堪此任!”
李三娘莞尔一笑,应道:“何潘仁。”
萧之藏也笑了起来,再次弯腰拱手。
李三娘指指椅子,示意萧之藏坐下说话,“看来萧学士已成竹在胸了,愿闻其详!”
萧之藏退后两步,落坐椅中,双手按膝,徐徐说道:“尽管细节尚未考虑完备,但大致轮廓如此,首先,咱们应当……”
夜风呼啸,篝火跃动,卫士肃穆,握刀环立,中军大帐的烛光一直闪亮,与天边的启明星遥遥相应,共同迎来了第二天的东方微曦。
……
人声频传,车马往来,时远时近,络绎不绝。
凌晨时分,萧之藏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虽然一路赶来,旅途劳顿,又连夜献策,通宵达旦,本已十分疲惫,可不知怎的,在行军床上却睡得不踏实,一两个时辰的光景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梦境光怪陆离,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观文殿,天策府,一会儿又是太和山,戈壁滩;一会是早朝班列,咨议时政,一会儿又是金戈铁马,尘土飞扬……
突然,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萧学士一夜没合眼,那就不打扰了,从长安赶来,几天的路程呢,让他好生歇息吧!”
听到声音,萧之藏已全然醒来,睡意全无,隔着帐篷把外间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扯开盖在身上的大氅,坐了起来,高声说道:“请丘将军等候片刻,容萧某稍事盥洗!”
“呵呵,不急,不急,”外面立即传来爽朗清脆的笑声。
须臾,二人帐中相见,虽然只分别了近十天的时间,但此刻见面,彼此却似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
“萧先生,您回来得正是时候啊,”年轻的丘英起满面笑容,说道,“您的办法多,是公主殿下的好参谋,我思量着,这红墩界恐怕得换个打法了吧?”
萧之藏并未回答,抬手指了指丘英起裹着绷带的伤臂,问道:“怎么样,伤得重吗?”
丘英起侧头看了一下肩膀,答道:“还好,拔出箭头时有些骨裂,谢郎中已作了处置,休养一段时间便可以再上战场。”
萧之藏点点头,鼻翼翕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呐!红墩界战斗惨烈,我军损兵折将,冯弇将军折戟沙场,令人扼腕痛惜!”
提到冯弇,丘英起悲从中来,笑容不在,紧绷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把头沉沉地埋了下去。
萧之藏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帐边,掀起棉帘,眺望营地。
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军帐,也照亮了萧之藏清瘦矍铄的面庞,他高高的额头已爬上了细纹,挺立的鼻梁却光洁如玉,挽束向上的鬓发显出几缕银丝,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沉默片刻,萧之藏才转身回位,缓缓说道:“丘将军,实不相瞒,昨夜在中军大帐,我已向公主殿下陈说了智取红墩界的打算,当然,最后如何实施,还得殿下来决定。”
“如此堪好,”丘英起抬头看着萧之藏,深有感触地说道,“对方占着地利优势,天时又数不利于我,若不把人谋发挥到极致,咱们断难越过这红墩界,继续北进!哎,在这茫茫戈壁里,与对方硬碰硬,已然不行了,垒下将士的尸骸时刻都在警示着咱们呐……”
“不错,”萧之藏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全军上下都如丘将军一样,有这般认识,那么,红墩界就不难拔除了。”
“哦,是吗?”丘起英一听,顿时振作起来,吊着伤臂一躬身,说道:“萧先生足智多谋,只要有用得着英起的地方,尽管吩咐!”
萧之藏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丘起英坐下说话,笑道:“丘将军安生养伤就好,日后攻城拔寨,建功大唐,还要仰仗你啊!不过,眼下拔除红墩界,却另有人选了。”
丘英起听闻,有些惆怅,再次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伤臂,轻轻地叹了口气。
“噢,对了,”萧之藏一边站起来,走到行囊处取物件,一边笑道,“此番回京,虽然仓促,但仍与令尊得以会面,令尊已拜左监门大将军,可喜可贺啊!”
“嗯,好,”丘英起心不在焉地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眨了眨眼晴,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红墩界的事儿。
“朝廷上下都说,贵府一门三代为将,既是我朝立国以来的幸事,更是丘氏家族的门庭荣耀啊,”说着,萧之藏把一个从行囊中取出的信封递给丘英起,“这是令尊让我带给您的信。”
丘英起点头致谢,接过信封缓缓撕开,一抖信纸,快速扫视,继而笑笑,说道:“父亲大人过于操心了,国尚不固,何以家为?”
“嗯?”
“哦,父亲在信中说,”丘英起笑着解释道,“家里在长安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说是等到朔方战事结束了,便回去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哎,”丘英起摇摇头,“国家初立,四面临敌,正是我辈征战沙场,戳力建功之时,我哪有心思回长安去做这个事儿啊?”
“哦,是吗?”萧之藏神秘莫测地一笑,咧咧嘴,说道,“回长安没这心思,并不意味着在黑沙河没这心思啊!”
丘英起一愣,怔怔地盯着萧之藏,飞快地眨动眼睛,瞬间便释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颊泛起红晕。
“呵呵,这个姑娘的确不错,”萧之藏笑容可掬地说道,“当然了,我会替丘将军保守秘密的,直至您愿意讲出来。”
“知我者,萧先生也,”丘英起说着说着,缓缓低下头去,腼腆地摩挲着自己的裙甲,喃喃道,“不过,这些事儿,等拿下了红墩界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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