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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燎燎,夜风潇潇,河水呜咽,旷野清寥。
夜晚的黑沙河平静地流淌着,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河面微波轻漾,映照着岸上噼啪作响的堆堆篝火,浮光跃动,闪耀如灯。
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挂在苍穹,阴云掠过,时隐时现,似乎因光芒晦暗而羞于见人。
子丑之交,夜色凝重,唐军黑沙河大营一片肃穆,骑兵营地里不时传来低声哀泣——领军冯弇折戟沙场,不幸罹难,将士沉浸在悲痛之中。
暗淡的月光下,一行人从冯弇的殓帐中走出来,步履沉重,缄默无语,靴子踩在石砾上的“沙沙”声响,不时打破夜晚的宁静。
李三娘低头垂手,走在最前面,她眼眶浮肿,双眼通红,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颊上颧骨突出,下颌瘦削,月光投来,脸庞煞白如纸。
“殿下,”跟在身后的女将秦蕊儿小跑几步上来,将手中的大氅披到李三娘的肩上,说道,“夜深了,天凉,您得……得节哀保重啊……”
话未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又从双颊倏然滑落,秦蕊儿连忙侧过脸去,抬手悄悄抹掉。
马三宝见状,快步上前,把妻子拉到旁边,喉头一哽,说道:“殿下,您……您不要过于哀伤啊!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本就是我们军人的荣誉,冯弇兄弟尽管走得早了些,但是得偿所愿,他……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马三宝虽然语调平缓,想极力安慰女军帅,可不知怎地,心头一热,鼻子一酸,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李三娘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着夜空长叹一声。
野风拂来,寒意浓浓,吹得大氅上的貂毛起起伏伏,有如深秋的蒿草一般,惶惶不定;不远处,战马几声嘶鸣,回荡在寂寥的旷野中。
李三娘转过脸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十月初八,殿下,”秦蕊儿答道。
“十月初八……”李三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冯弇跟随我,有十个年头了吧?”
“嗯,”秦蕊儿点点头,“殿下,您……”
“十年了,”不待秦蕊儿说完,李三娘自顾自地说道,“十年了,终南山出来的军将们,有多少为国捐躯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殿下……”秦蕊儿哽咽难语。
“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时在想,他们如果不追随我,或许今天仍健在人世……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非要选择我来领军征战?”
说到这里,李三娘再次仰头,对着明暗不定的夜空,惨然一笑:“原本,燕居府邸的悠游日子,才是我的宿愿啊!可如今……老天爷却偏要让我一个女儿家来带兵征战,稍有不慎,便有千百人殒命沙场,便有如冯弇一样的兄弟……兄弟……”
说到这里,冯弇的遗容浮现眼前,身中剧毒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李三娘顿觉心如刀绞,她紧绷嘴唇,眨动双眼,努力自控,让满眶的泪水尽量不滴落下来。
众人见状,无不伤感,纷纷低头抹泪。
片刻,申珂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殿下,人死不可复生,哀痛则伤心呐,您可得多加保重啊!北征的数万将士都看着您呢,霍公还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是啊,殿下,”丘英起听闻,吊着一支裹缠绷带的伤臂,也走上前来,“还有长安城里,上至陛下,下至百官,也都在看着咱们呢!”
“长安……”李三娘苦笑了一下,侧头朝南边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思念、期盼、忧虑甚至懊悔……种种情感杂糅心间,如同打番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翻涌不停。
夜风袭来,簌簌直响,把脚下的细石小砾吹得遍地乱跑,有的滚到骆驼草丛里,有的滚到岩石缝下,有的滚到军帐角边……
李三娘理了理夜风拂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马三宝吩咐道:“以行军元帅府的名义,将战迹详奏朝廷,追授冯弇金吾卫将军,赠爵县公,另外……”
李三娘转过脸来,瞅着秦蕊儿稍作思量,缓缓说道:“另外,你回延州一趟,代我吊唁骆家,安抚骆莺儿,让她节哀顺变,好生照顾孩子和骆老主薄,待战事完毕后,我再亲自登门看望他们……”
“殿下,我……我……”李三娘话未说完,秦蕊儿又低头抹泪,抽泣起来,“战事吃紧,我军不利,我……不想离开您啊!”
“难道你要我现在回延州吗?!”突然间,李三娘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不可遏止,双眼一瞪,眉头倒竖,唬下脸来训斥道。
马三宝连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妻子的腕袖,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摆了摆头。
见女帅发怒,众将悚然,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只申珂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秦蕊儿,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哎……”停顿片刻,李三娘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蕊儿,三宝同冯弇情如兄弟,你和骆莺儿好似姐妹,冯弇为国捐躯,正是家人亲友关怀倍至的时刻啊,除了你,军中没有第二人能代我抚慰他们了!”
“嗯,殿下,我明白,”秦蕊儿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我明早就出发……”
“好,”李三娘拍了拍秦蕊儿的护肩,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冯端面前,说道,“冯将军,明早你率两百骑兵回延州,一来护送柩车和秦将军一行,二来去看望你未曾谋面的嫂子和侄儿吧,多多宽慰他们。”
“遵命……”冯端喉头一哽,拱手说道,“殿下宅心仁厚,末将不胜感激,我等自当速去速回,不误战事。”
李三娘摆摆手,说道:“你们不必急于返回,红墩界数战不利,难以强攻,或当假以时日,另辟蹊径;到了延州后,把你兄长的后事安顿好,让他含笑九泉,也了却我的心愿。”
“谨遵殿下教令!”
……
弯月似钩,阴云拂掠,瀚海戈壁,斑驳千里。
忽明又暗的月光下,一行人正在唏嘘感叹时,只见一名小校从前方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弯腰拱手,禀道:“殿下,萧之藏大学士从长安回来了,说一定要见您,正在中军大帐等候。”
“萧学士回来了?太好了,”李三娘一听,顿时有了精神,一扫刚才的哀伤之感,双眸炯炯,目光清澈,抬手理了理发髻,说道,“让萧学士稍等片刻,我处置完这里的军务,随后便到。”
烛火“嗤嗤”劲燃,大帐光亮如昼。
片刻之后,当听到李三娘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萧之藏抬起手来,端正发顶的黑缯幞头,扯了扯夹棉蔽膝长袍,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李三娘步履轻盈,笑容满面地边走边说道,“萧学士一路辛苦,快快请坐!”
主客入位,彼此寒暄,李三娘仔细打量萧之藏,只见他两道淡眉之下,黑眸熠熠,光亮如炬,干裂的嘴唇显然是戈壁行程留下的印迹,一袭玄色长袍有些皱褶,上面星星点点地还挂着些沙土。
李三娘笑道:“长安过来,一路奔波数百里,萧学士怎不休整一两日再相见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直入主题,“我在路上听闻,霍公病卧床榻,大军在红墩界连续失利,损兵折将,北征进程受挫?”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错,梁将索周拒守红墩界故垒,且得到稽胡骑兵的支援,我军数次进攻,均无功而返,损失了数千人马,还……”
李三娘顿了顿,稍稍低头,然后抬起,伤感地说道:“还损失了大将冯弇。”
萧之藏听闻,淡眉微皱,摩挲着自己的双膝,迟疑片刻,才说道:“冯将军以身殉国,令人动容,咱们当好生奠祭啊!”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吁出来,抬眼看向大帐圆顶,没有说话。
帐外,夜风猛吹,呼呼直响;帐内,大烛劲燃,火苗跳动。
沉默了一会儿,李三娘才眨眨眼,将目光重新收回,看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红墩界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估摸着,不能再强攻硬碰了,得另想办法啊!”
萧之藏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一支大烛。
“霍公委托军权后,我一直以为,只要除掉了稽胡骑兵,垒上守军自然瓦解,可是,今日的失利,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
“殿下,”不等李三娘说完,萧之藏侧过头来,拱拱手,打断道,“您的判断没有错,稽胡不除,北征无望!”
李三娘一听,既诧异又有些犹豫,于是抿抿嘴,喃喃道:“可是……”
“此番回京,”萧之藏看了看女军帅,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依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在大兴宫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陛下令我陈奏西北战事;然而,我发觉,朝廷上下对战事进程已不关心,而是围绕着战事终局,开始经营盘算了……”
“嗯?此话怎讲?”
“文武百官以为攻灭梁师都指日可待,更有甚者,认为朔方城已是囊中之物了,便借此大做文章,趁机揽功,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我对朝廷发生的事儿,没有兴趣,”李三娘摇了摇头。
“可是,正因为朝廷的这种氛围,人心不一,各思其利,却在西北无端地为我们树起了劲敌!”
“你是说……大哥在边界会晤稽胡酋长一事?”李三娘眨眨双眼,反问道。
“不仅如此啊,”萧之藏感慨万千,“兵部的军械武备,吏部的人员黜陟,但凡涉及到西北战事的,都有人打着太子或诸王的旗号来插足,且指令多有冲突,相互矛盾,让人无所适从,而陛下也往往加以宽贷,不予追问。”
“怎会如此?”李三娘有些惊愕。
萧之藏握拳捂嘴,轻咳一声,从容说道:“立国以来,征战频繁,战功大多归于秦王及天策府,朝廷的重要将领多出自秦王帐下;而相比之下,太子常居东宫,不出京城,人望威信皆有不及,作为储君,岂能不忧?”
“可他们是亲兄弟啊!家就是国,国也是家,我就不信了,大哥和二弟不明白这个理儿?会争得头破血流?”说着,李三娘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萧之藏听闻,嘴角微翘,笑了笑,低下头去,扯了扯覆在膝上的夹棉长袍,没有应答。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征讨梁师都当加快步伐啊,否则,京城里还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儿来!可是眼下,这红墩界……”
萧之藏抬起头来,说道:“殿下,红墩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这也是我回来后,急于见您的原因呐!”
“哦,是吗,如何智取呢?”李三娘喜出望外,一双丹凤眼扑哧闪烁,自己的见解与萧之藏不谋而合,看来事情有了转机。
“殿下,您且听我说,”萧之藏咂咂嘴,不急不徐地说道,“在归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说着说着,萧之藏的思绪回到了一望无际的褐色戈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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