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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风啸边关,坚城挺拔,刀戈辉映。
延州城头,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哗哗直响,数十面“柴”字旗幡绕城矗立,猎猎有声。旗下,守城军士握剑持戟,携弩负弓,双眼警惕,表情冷峻,正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连日来,驻扎山中的梁军不断前移阵营,屡屡派人挑战延州——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自得知柴绍返回长安,且有一万人马出城东去后,一改蛰伏的态势,频频冲出小里沟,在延州城附近四处活动,企图引诱唐军出城接战,予以击杀。
这日傍晚,刘旻麾下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率十余骑,绕城飞驰,张弓发箭,将一封封挑战书射向城头,马蹄阵阵,箭声嗖嗖,扬起尘埃一片,久久不散。
早有城上军士将书信呈交延州府衙大堂。
此刻,大堂里众将聚首,人影绰绰,代行军帅事的骠骑将军郝齐平端坐于帅位左侧的一把木椅中,手里的折扇时开时合,空空如也的帅位前,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横架在案桌上,煞是显眼。
众将正在传看城上送来的战书,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大梁骁卫将军刘旻邀约唐军,会猎城外!
城中何人主事?怎同龟鳖一般缩头不为!彼此皆擐甲执绺之人,血性所至,刀山无阻,奈何裹足不前,与裙襦妇人无异!
彼帅柴绍尚可顾忌,难与争锋,如今人去而城空耶?垛口众人,沐猴而冠耶?众人持握者,有如铅刀耶?
明日辰时,本帅列阵布兵,在北门外迎候,企望畅快一战!彼若胆寒,亦可不至,休怪本帅未行通禀,径自扑向关中,杀入长安矣!”
大堂内,向善志看完刘旻的战书,“啪”地一下把它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他奶奶的,刘旻小儿欺人太甚!当真以为军帅不在,咱们就不敢出战?不用兄弟们动手,但凭向某手下的八千步卒,便可取那刘旻的首级回来!”
郝齐平听闻,没有吭气,只是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用拇指轻轻地捏了捏。
“自太和山大战以来,骑兵久未活络筋骨,冯某愿与向将军步骑协战,一鼓作气,灭了小里沟来的这伙梁贼!”骑兵将军冯弇朗声说道,眼风一扫,飞快地瞄了瞄帅位旁边的郝齐平。
步将宋玉缓缓抬头,环视众将,最后将目光落在郝齐平身上,说道:“此前,霍公固守城池,没有派兵入山剿贼,容忍对方残害山民,是因为守城事大,不可闪失;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且兵力处于劣势,我看呐,只要留下足够的守城士卒,确保城防无虞,咱们可以出城一战,扫荡延州城外的这股敌人,除去癣疥之患!”
乐纡等都尉将弁听闻,也纷纷点头,赞同出战。
座中,只有骑兵副将岑定方低头不语,似在思量。
郝齐平眉头一扬,笑容掠过,“哗”地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问道:“岑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郝将军,诸位,”岑定方在座中朝着郝齐平一拱手,然而环揖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的那一幕,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随张世隆押运关中的粮草回来,正好碰上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举进攻我军营垒,张世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结果被对方重重围困在无名山丘上,霍公增援不利,几险大军于不测…”
说到这里,岑定方扭头看着冯弇,平心静气说道:“冯将军,那日增援,你打头阵,冲出辕门不过七、八百步,即遭对方三面围攻,若非霍公及时鸣金,恐怕一战下来,骑兵兄弟们已所剩不多了…”
冯弇听闻,面色赧然,低下头去。
岑定方深吸一口气,惆怅地说道:“那日,我跃身下马,站在张世隆的坐骑前,双手拉绺,苦苦劝告,他却说‘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执意出战,最后恼羞成怒,举鞭抽我,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岑定方忧伤无比,摸了摸马鞭抽打过的手臂,然后手指胸口,沉沉地说道:“如今,我这鞭伤早已痊愈了,但是,这‘心伤’却隐隐作痛呐!”
众将听闻,有的颔首点头,有的沉默思量,有的凝神回忆,有的捋须观望…
只见向善志在座中一扯豹皮护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岑将军的话,未免悲观!‘此一时,彼一时’嘛,昔日势均力敌,咱们吃了对方的亏;今日我强敌弱,胜券在握,还怕打不赢那群狗东西!”
“哗”地一声,郝齐平将打开的折扇猛然收起,挺直腰杆,站起身来,对众人高声说道:“适才,岑将军声情并茂,娓娓道来,已把不可出战的道理讲得明白不过了!况且,这也是郝某受霍公委托,代行延州军帅事的原因所在!如若再有人论说出战,违抗军令…”
郝齐平停顿片刻,扫视堂中众将,目光从向善志身上一闪而过,然后抬起手来,指着帅位案桌上的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掷地有声地说道:“违抗军令者,斩首徇法!”
向善志听闻,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徒然无助地坐回位中,低下头去,像支霜打的茄子。
……
夜近亥时,月朗星稀,烛火闪动,吟虫低唱。
步军营房里,将军寝屋亮如白昼,向善志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长吁短叹,两三个酒坛早已倒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小校在门口拱手禀道:“向将军,郝齐平将军来见!”
“郝…郝齐平?不见!”向善志把脸一唬,挥了挥手,抱起酒坛来又倒了一碗。
“敢问将军,属下如何回复郝将军呢?说您已经安歇了,还是…”
“妈的,”向善志转过头来,瞪了小校一眼,骂道,“怎么回答他,还用得着老子教你呀?去,就说老子病了,吃下了药,睡着了!”
小校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吱嘎”一声,向善志“砰”地一下把酒碗垛到桌上,骂道:“老子不是跟你说了吗?生病了,不见!”
“呵呵,向将军的这个病呀,在心里,得用好酒来治…”门口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郝齐平笑容可掬,已经走到门边了,手里提着一个土坛子,上面红底黑字正正方方地写着一个“酒”,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那小校跟在一旁,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说着“郝将军不相信您病了,非要,非要…”
向善志挥挥手,让手下人退了出去,扭过头来,自顾喝酒,也不搭理门边的郝齐平。
“‘独乐不如同乐’啊!来,来,来,请向老哥尝尝兄弟带来的这坛三十年老窖,”郝齐平一边笑呵呵地走到桌边坐下,一边解开土坛子外面的麻绳,捧起来,稍一斜,给向善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向善志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佳酿入喉,芬芳四溢,棉长醇厚,回味十足。
向善志把碗放下,眉头一扬,看着郝齐平问道:“这是终南山的老窖,你从哪里弄来的?”
郝齐平轻啜一口,笑道:“从长安出来时,我便把这坛酒一直带在身边,太和山大捷也没有舍得喝哩!军中规制,唯有遵从;但没有哪一条说,不能自带佳酿,且只有一坛而已啊!”
向善志点点头,捧起老窖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入喉,畅快无比,一抹嘴唇,说道:“这三十年的终南山老窖,我已数载未尝了!记得,还是在红岭沟灭了陏军都尉辛又柯的时候,在南梦溪李家庄园喝过,那一夜呀,全是窖了三十年以上的好酒,真他娘的喝得痛快!”
说罢,向善志又倒了一碗,仰头饮尽,然后起箸夹菜,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盯着桌上烛火,眼眸闪动,似在回忆。
郝齐平捧起土坛子,给向善志盛满,然后说道:“终南山的那些日子,快乐而又艰辛!说起南梦溪,兄弟我不得不佩服你老哥啊!昔日,公主殿下初回山中,晋阳义旗尚未高举,山外州县,鹰犬密布,山中绿林,各自为战,而你老哥是响应倡义,聚首庄园的第一人!”
郝齐平端起碗来,自饮一口,叹息道:“那时,关中形势晦暗不明,山中营寨各自矗立,大小头领逡巡徘徊,进取者有之,自守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南梦溪才区区百人,在山寨之中真是微不足道啊!你老兄果敢有识,毅然决然地率队入园,协助公主殿下在红岭沟全歼鄠县府兵,震惊山林,大快人心呐!”
向善志听闻,脸放红光,连连点头,说道:“是啊,那一仗是李唐义军同陏杨鹰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干净利落,酣畅淋漓,如今想来,仍让人激动不已啊!”
郝齐平站起身来,将两只碗都盛满了,说道:“来,老哥,这碗酒,让咱们敬当年终南山的义军兄弟们!”
“好,干了它!”
“咣当”一声,两碗相碰,玉液飞溅,烛火摇动。
郝齐平入座搁碗,看着向善志,说道:“老哥,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历经数十战,当年山中的兄弟们也越走越少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兄弟们捐躯沙场,马革裹尸,让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比怀念,怀念那些兄弟的音容笑貌,怀念那些快乐欢畅的日子,怀念那些金戈铁马的搏战…”
说着,说着,郝齐平眼圈转红,声音哽咽,悄悄地侧过头去。
向善志摸了摸两肋的豹皮护腰,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说道:“郝兄弟,其实你今晚到这儿来,老哥知道所为何事!终南山的弟兄们真的是越走越少了,前两日,何寨主带着城里的一万人马又去助战秦王,我这心里啊,变得空捞捞的!”
向善志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郝齐平,一捏拳头,说道:“咱们成天在这延州城里打转转儿,我实在是憋屈啊,恨不得手提陌刀,大步出城,和外面的梁贼拼杀一番,提他十几个首级回来…”
“老哥,你的心绪,我明白,”郝齐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叹道,“正因为当年的兄弟越走越少了,我才不会让老哥轻易出战,任性而为啊!若有一日,真的需要老哥冲锋陷阵,血染战袍,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兄弟我绝不阻拦,且誓死相随,就算同入地下,与昔日终南山的弟兄们相见于九泉,我也毫不顾惜!”
“好兄弟,咱们一言为定!”向善志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起来,眼角的泪水顺颊而下,和着嘴角溢出的酒水,浸湿了整片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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