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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场景之下,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比对面的人更尴尬。
黎羚转过头,完全不尴尬地提醒小刘:“早上好,你的扫把掉地上了。”
小刘“哦”了一声,弯下腰捡起拖把:“好的,谢谢提醒,早上好……不是,等一下。”
“——你们俩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让我遇到?”他的说话声陡然抬高。
金静尧根本没有理他,还是盯着黎羚。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年轻男人的视线很低,像是在看她的嘴唇。
灯光昏暗,仿佛一束摇摆不定的篝火,深深探进幽深的洞穴。
她感到轻微的紧张,口干舌燥,而后回忆起被对方的拇指抵住的感觉。
小刘:?
闹呢,怎么眼神又对上了。
“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当我不存在吗。”他更加悲愤地说道,“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做噩梦,都是那天早上推开门……”
黎羚回过神来,十分同情地看着他:“太好了,今晚的噩梦有新素材了。”
小刘:?
“开个玩笑。”她话锋一转,又正色道,“刘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和导演只是在走一走戏而已。”
金静尧轻哂一声:“刘老师。”
他往外走了几步,拎住刘老师的衣领,像丢扫把一样,将瘦弱的刘老师丢到门外。
咔哒一声。门被严实地锁上。
年轻男人转过身。
被打断的课程得以继续。
巨大的影子,仿佛张开的蛛网,盘踞着整个墙面,一点点将他的猎物蚕食。
-
听说架子上有东西掉下来,差点砸到导演,道具组吓了一跳,又对片场进行了一次非常彻底的安全检查。
这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黎羚正好将剧本又读了一遍。
这场戏拍的是周竟和阿玲关系的破冰。
阿玲让周竟将自己抱进浴室洗澡,却在里面很久都没有出来。周竟撞门进去,才发现她竟然试图淹死自己。
正常人会生气,甚至暴跳如雷。
周竟没有。
他只是压住阿玲的手脚,将她从头到脚地清洗了一遍。
黎羚望着面前小而深的浴缸,就像张开的、白生生的口,含满了不洁的水。很快她就要躺进去。
而现在,安全检查尚未完成。另一名工作人员甚至亲自坐进了浴缸里,测量水的深度是否符合安全标准。
“其实这些检查,我们都做过好几次了。”对方向黎羚解释,“但刚才那个事故,让导演非常不高兴,发了好大的脾气。”
金静尧在这时推门进来。
他眉眼平直,薄唇微抿,神色温和而冷淡。
其实和平时相比,看不出很大的差别。不知道工作人员怎么会觉得他“很不高兴”。
副导演站在金静尧身边,向黎羚确认:“黎老师,您会游泳的吧?”
黎羚有些好奇:“如果我不会呢?”
以金大导演的性格,或许会冷冷地说,‘那就淹死’。
没想到副导演点了点头,毫无异议地说:“那我们就换另一套拍摄方案了,导演安排了替身,您配合我们拍几个特写就好。”
?
黎羚错愕地看着他们:“你们……不劝我自己再努力一下吗?”
副导演疑惑地说:“这怎么努力?万一出事怎么办?”
浴缸里的工作人员也安抚道:“没事的黎老师,不用勉强,安全第一。”
他们好像是认真的。黎羚出道至今,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有良心的剧组,她简直都要为自己刚才的胡说八道而心生愧疚。
正打算解释清楚,金静尧十分平静地说:“不用换。”
众人都大为惊诧地看着他,黎羚则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真好,他还是他。
“那我淹死怎么办呢,导演。”她情真意切地问。
“自己问保险公司。”他转过身,反方向离开。
副导演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黎羚向他解释,其实刚才是开玩笑的,自己拍过不少下水戏,游泳闭气都没有问题。
对方确认再三,才不太放心地叮嘱道:“那行,黎老师,我再跟您对对动作,记住待会儿下水之后,我们会帮您卡着时间,如果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喊停,安全第一……”
-
拍摄开始了。周竟这一天提早下班,天还没黑,就回到了地下室里。
他仍然不肯以真面容示人。
笨拙的玩偶熊背对着阿玲,默默地打扫房间,收拾阿玲故意留下的满地狼藉。
阿玲说:“我要洗澡。”
他顺从地将她抱了起来。
而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直勾勾地望着那双雾蒙蒙的玻璃眼珠:“我是没腿了,你呢?舌头被拔了?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吗?”
周竟沉默不语。
“你会后悔的。”阿玲继续咬着牙说。
他们走进浴室。她看着对方拧开水龙头,将浴缸里的水放满。灰白的水雾在房间里扩散开,令镜面变成模糊一片。
他们的脸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浴缸的水面。像阴天池塘的倒影。
阿玲被抱进浴缸里,犹如一只白色纸船被放生回摇曳的水池。
熊掌有些笨拙地,碰了碰她上衣的纽扣。
“滚出去。”她说。
他便不再继续。
阿玲转过头,静静地目送着玩偶熊离开。脚步声没有远去,她知道他还站在门外。
她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朝着浴室的门砸起,有气无力地骂:“滚远一点。”
脚步声不怎么情愿地响起,这次是真走了。
她垂头望向空荡荡的裤管。它孤苦无依地飘荡在水面,如一纸浮萍。纸船正在被融化,每一只纸船的宿命都是如此。
哗啦一声。
水没过头顶。
水中的摄影机对准黎羚的脸。她闭着眼睛,发丝在水中荡开。
窗外天色昏沉,灰白的薄云如饱胀的潮水,缓慢地流过晦暗的天空。仿佛一条剖开肚皮的死鱼,横陈在静止的江面。
一切都很安静。很缓慢。
不应该再有任何声音。
可是,真奇怪,黎羚听到了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向她涌来,如翻滚的水流。
“导演,她没演过戏的,就那么把她丢进水里,真不怕出事?”
“怕什么,拍戏而已,又不会死人。”
“年轻人就是要多多历练,我们年轻的时候,吃的苦可比她现在多多了……”
她听到“扑通”的一声。
她好笨,怎么不会游泳。没有人教过她跳水之前要先闭上眼,捏住鼻子闭气。她甚至不知道背后的手属于谁,就被硬生生地推了下去。
她又看到了大海。很空旷,一望无际,像一只巨大的蓝眼睛。她被一次次地推下去,再爬起来。
扑通。扑通。她记得推她的手,男人的手,海蛇一样滑腻的触感。她记得耳边的嘲笑声。低沉的、尖利的、反复无常的笑声。
而那年迈的老导演,始终用沙哑的嗓音喊:“继续拍!”
“都别过去!让她呛!”
“摄影机,别停!”
——原来她都记得。
哗啦一声。一只苍白的手掐着她的后颈,近乎于粗暴地将她从水里拎了起来。
黎羚湿淋淋地趴在浴缸边,拼命地咳嗽。
因为太过用力地呼吸,而发出了不太体面的声音。
“卡。”副导演喊。
咳嗽声立刻停止了。
现在的黎羚已经很会游泳,拍这种戏绝无可能呛到自己。
演戏而已,她可以分清戏剧和现实、回忆和现在,也知道自己身在一个很安全的剧组里。
他们精准计算时间,掐秒表停止,在喊“卡”的下一秒钟,就很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还能不能继续。
就连按住她脖子的那只年轻男人的手。
都不是为了将她压下去,而是为了将她拎起来。
金静尧垂眼看着她:“这条过了。”
居然一条过。简直史无前例。
对讲机里传来了欢呼和鼓掌的声音。
黎羚也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手从浴缸的边缘垂下来。
其实她只是借机在放空,但在旁观者的视角里,却莫名地很可怜,像是被狂风骤雨横扫过。
她的手腕太细,皮肤太白。某种白的、甜腻的味道,在静脉里隐约流动着,如同树的汁液,轻轻划开就能尝到。
一块柔软的大毛巾被丢到头顶,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住。
“……抹布?”黎羚脸被蒙住,声音闷闷地问道。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说:“不是记性不好吗,废话记得很清楚。”
黎羚顽强地说:“我是……关于导演的事都记得很清楚。”
“你最好是。”对方无动于衷地说。
片刻后,黎羚终于结束了与巨大毛巾的搏斗,重新露出了毛巾里小小的脸。
她不太善良地反问道:“那你呢,导演?”
“怎么。”
黎羚一下下地擦着脸,假装期待、实则阴阳怪气地说:“导演演技这么好,下一场戏一定不用戴手套了吧。”
金静尧突然对她笑了笑。
“很期待?”他语气温和地问她。
下一场戏是周竟帮阿玲催吐。
黎羚说:“太期待了,做演员这么多年,还没有对哪一场戏这么期待过。我都开始紧张了。”
“哦。”金静尧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那你慢慢紧张。”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他们,在墙面投下相交叠的影子。
头顶的吊扇慢悠悠地转动,制造出一个个微小的漩涡,将阴影搅开。
可是她的脸却渐渐地热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突然开始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人又在盯着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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