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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金静尧在洗手间里做了些什么。
临时厕所工小刘被请过来,极不情愿地敲了敲门:“哥,是我。”
“滚。”门背后的人说。
小刘一脸受伤地拿着清洁工具离开了。
又过去很久,导演才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
黎羚注意到他的脸色很白,几乎像没有血色的石膏像。
副导演问:“导演,我们还需要重拍吗?”
金静尧:“嗯,我来拍。”
其他人都很惊讶地看着他。
“您打算亲自掌镜?”副导演难以置信地确认。
金静尧转身去背斯坦尼康,又戴上了监听耳机。灯光组跟去做调整,副导演则让人将替身演员叫来。
替身演员幸福得快要昏过去。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看到导演拿起摄影机。”他难掩激动地对黎羚说,“我听说金导本来立志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后来因缘际会,才开始拍电影。”
黎羚:“呃,前几天美术组的人还跟我说,他从小就展现出了高超的绘画天赋,三岁逛遍卢浮宫,五岁对梵蒂冈如数家珍,乌菲兹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他们肯定是乱讲!”对方气鼓鼓地说道,“何巍你知道吧?”
黎羚怔了一下才道:“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
“那人家当年也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替身演员得意洋洋地说,“我们金导出道以前,就给何巍做过助理摄影师了,厉害吧?”
“厉害。”黎羚相当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又向对方打听,“他们合作的是哪部片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对方思忖,“不过算算金导的年纪,应该是何巍晚期的片子吧?也许是他的遗作?”
黎羚听到“遗作”二字,表情微微一变,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样啊。”
演员被叫去候场,但黎羚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刚刚一开机,就被导演喊了停。
“你在想什么。”金静尧心平气和地问她。
“对不起导演。”她避开他的视线,“我们再来一条。”
他细细地打量她,目光仿佛化作一种没有形体的丝线,深深地探进她的大脑。
“五分钟。”他最后说。
黎羚怀疑金静尧是被人附身了,否则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谢谢导演。”她对他笑了笑。
“四分三十秒。”
黎羚:“……”
五分钟后,拍摄重新开始。
黎羚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摄影机在转动,玩偶熊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一切都很顺利,按部就班。
突然,她产生一种更为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那似乎并非来自于与她对戏的男演员。
而出自越来越逼近的摄影机。
机器运转的噪声贴在黎羚耳边,仿佛一种野蛮的呼吸。她几乎可以感知到,黑色的、硕大无朋的镜头,如同一颗肿-胀充血的眼球,是如何没有感情地逼视着自己。
金静尧再一次喊了“卡”,黎羚立刻睁开眼,下意识道:“对不起导演,我是不是又……”
她撞进了年轻导演的视线里。
“你没有问题。”他十分冷静地说道,转头看向另一个人。
有问题的是那位替身演员,他的动作不够准确。
也可能是金静尧过于严苛和追求完美,要求对方必须毫厘不差。
在他的指导之下,他们反复地调整动作和角度,又试了好几条。
黎羚不得不一次次将脸洗干净,再重新弄脏。
她甚至觉得,如果可以的话,金静尧会想要拿一把尺来丈量自己的脸。
再沿着她的轮廓,划分出清晰的区域、实线和虚线。
将她的面容,像一张空白的纸一样涂满。
他极富耐心地教导另一个人如何弄脏她。
但实际上,在整个拍摄的过程里,似乎从来没有谁真正触碰到了这位女演员。
导演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
包括他自己。
-
这个由导演亲自掌镜的镜头,最终获得了众人的一致好评。
镜头非常、非常之逼近,以至于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过分亲密的侵入感。
女主角的五官几乎占据了画面的全部。光线微妙地渗入一角,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肤上滑落的雨水。停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仿佛只是虚化的阴影,影影绰绰,因此不再重要。
是摄影师在用镜头去触碰她。
被注视就是一种污染。
看见,定格,就是最危险的抚摸。
-
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黎羚终于见到了导演纪录片里的那个金静尧。
他拍戏的速度不快,但节奏很精准。
虽然要求极高,至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也并非那种沉迷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类型。他对于拍摄的每一个工种都了解颇深,且不介意亲力亲为。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虽然金静尧表面上冷淡、专制,剧组的大多数人却并不反感。因为他并不以权威自居,而是将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伙伴。
必须承认,此人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如此成就,的确有其原因。
但让黎羚觉得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在拍同一部电影,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为了加快进度,剧组最近都是分A组和B组拍摄。但凡不涉及金静尧的戏,他立刻躲进导演工作间。
甚至于,即使与黎羚的对手戏,也有一部分交由那位年轻的替身演员来完成。
而黎羚今天要拍的这一场戏,阿玲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金静尧还是不在现场。
-
阿玲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恰好看到一只巨大的怪物背对着自己,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浑身战栗了起来,捂着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呼吸。
怪物却似乎察觉到什么,朝她凑近了过来。
她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奇特的脸一点点放大,直到她发现停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只脏兮兮的玩偶熊。
玩偶熊脸上的皮毛都打结了,大大的黑眼珠,也像两块磨损很严重的毛玻璃,雾蒙蒙地倒映出阿玲的面容。
“你是?”她有些困惑地说。
玩偶熊不说话,指了指她的腿。
阿玲脸色一变,不太自然地扯起嘴角:“怎么了,没见过少一条腿的人吗?”
对方沉默地看着她。
“很丑吧。”阿玲“哈”了一声,讥诮地说,“其实跟你比,我才更像怪物。”
玩偶熊摇了摇头,给她比了个很笨的爱心,好像在说她很可爱。
阿玲“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作势要去摘他的头套,被他躲开了。
他站起身。
阿玲躺在床上,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说:“别装了,周竟,我知道是你。”
玩偶熊没什么反应,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出去。背影很落寞,像是已经被主人遗弃,要自己跳进垃圾桶里。
片刻之后,房间里响起一声巨响。
阿玲狠狠地将手边的玻璃杯砸到了门板上。
玻璃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她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用力地扯了扯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镜头在这里给了阿玲一个特写,她满头大汗,咬牙切齿,眼神却尖锐而无助,像满地的玻璃碎片。
剧组拍摄已经有一段时间,黎羚与角色磨合得很好,进步也很快,近来很少会吃到严重的NG。
但不知为何,这场戏她一直过不去。
黎羚试了一次又一次,对讲机里的年轻导演,始终重复地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不行。”
就像是一段坏掉的旧录音。
他人不在片场,也不愿意告诉黎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最后直到天黑收工,这场戏还是颗粒无收。
-
自从出现了垃圾桶盗翻事件,临时马桶工小刘又多了一个新的工作内容:夜间片场巡逻。
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
片场向来是闹鬼传说的多发地,何况这种阴森森的、年久失修的残破大剧院。
他瑟瑟发抖地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艰难前行,手电筒的光线颤颤巍巍,照出剧院墙壁上破损不堪的挂画。
每一张画在光与影的交错之间摇摇欲坠,看起来愈发诡谲,仿佛即将剥落的人皮。
突然,他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怎么了,没见过少一条腿的人吗?”
卧槽!
他吓得双眼紧闭、双腿发软,一边扶住墙壁,一边内心疯狂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对方又换了一种哀怨的语气:“怎么了,没见过少一条腿的人吗?”
小刘:“……”
他真的要吓尿了。
妈,救命啊。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种译制片的翻译腔,慷慨激昂、字正腔圆地说:“怎么了,没见过少一条腿的人吗?”
小刘:???
他眼含热泪、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发现黎羚正孤零零地靠墙坐着,对着电脑屏幕读台词。
好刻苦的一个女人。
小刘敏锐地感觉到,也许这是一个减刑的好机会。
他偷偷地将照片拍下来,发给了金静尧:“哥,她好努力。”
金静尧很快发来一个问号。
小刘感觉他不是很有礼貌。
对方紧接着发来一张放大许多倍的图片。
只见黎羚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盯着的电脑屏幕上。
整整齐齐、上下两排、八张照片,都是英俊帅气的男大学生。
小刘:?
“表哥,你为什么要放那么大,看人家电脑屏幕啊。”他很迷茫地问。
小刘和黎羚其实距离很远,他自己肉眼都没法看这么清楚。
金静尧沉默片刻后说:“加一个月。”
小刘:!!!
他悲痛欲绝,径直朝着黎羚走去。
对方看到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刘老师,快来帮我选选!”
小刘:“选……选什么选,片场不是法外之地哈,建议你还是专心拍戏。”
“我知道啊。”黎羚说,“我是想找个表演老师。”
小刘大为震惊:“……这、这是老师?”
黎羚很纯洁地说:“这是表演系的学生。老师太贵了,学生比较有性价比。”
小刘沉默片刻,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微妙、复杂、欲言又止。
黎羚:“刘老师,你怎么了?”
小刘看了一眼手机:“呃,就是,导演让你现在去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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