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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许是夜里僧人们都已歇下,四人一路小心地过去,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冷月盯在神秀身上的目光就更深了几分,神秀却像浑然不觉似地,一路虔敬地如待下凡的菩萨一般,一直把他们带进那处夜间更显幽静的小院。
景翊看着清寂无人的院子皱了皱眉头,“师父不是说不让人进来吗,怎么不见有人守门?”
“原是安排了两位师弟的……”神秀说着,温然无争地望向王拓,“只是施主有些不悦,师父就把他们撤去了。”
神秀这话里没有一点儿指责的意思,王拓却急道:“还没有证据,他们都可疑!”
神秀不置可否,只微笑着颔首宣了声佛号。
景翊暗自苦笑了一声,这东齐王子看着愣头愣脑的,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谨慎的心思。
冷月没在意他们说的什么,只埋头细细看着地上的每一丝痕迹,一直看到屋门口,又细看了一番门扇,才伸手把门推了来开。
这屋子暂作了灵堂,供桌上灯烛不熄,冷月甫一开门便见到已被临时安置到棺边草席上的张老五,尸身上没有遮盖什么,一眼看过去就落到那张没有血色却有血污的脸上,恍然记起些什么,忙转回头来张手一拦,“你们在院里等着,别进来。”
冷月这话是对三个人说的,目光却只盯着景翊一个,景翊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怕他见血,心里不禁一热,眉眼轻弯,“听凭王爷吩咐。”
王拓连连点头,神秀淡淡地看了景翊一眼,也颔首道了声“是”,冷月才转身进门,从门口一路细看到棺旁,看过地面上的每一处细痕,又看过棺壁上那处受了撞击沾了血污的地方,才在安置张老五尸身的草席边半跪下来。
冷月对着张老五的尸身细查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才起身走了出来,向那两颗被屋中流泻出的光晕照得闪闪发亮的脑袋看了一眼,“你俩还记得尸体刚被发现时是个什么姿势吗?”
景翊还没出声,神秀已合掌颔首,带着几分愧色摇了摇头,“贫僧惭愧,一时惊慌失措,不曾多加留意,也不知该如何描述……”神秀说着,转目看向景翊,“师弟曾在大理寺为官,必是熟悉此类场面的吧?”
神秀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诚恳,但丝毫不妨碍景翊在那双线条温和的眉眼里看出一股抄手看乐子的滋味。景翊愣了一下才恍然反应过来,神秀不是没留意,而是姿势这种事儿哪是用嘴就能说明白的,除非……
景翊额头一黑,神秀眉眼间的那股滋味愈发的浓了。
冷月也没觉得神秀这话有什么不妥,便把目光尽数丢到了景翊身上,景翊只得认命地一叹,转身走到院里那棵一抱粗的银杏树下,跪下身来,以树干当棺材,摆出了一个与张老五死时如出一辙的姿势。
神秀这才含着一道夜色里难以觉察的笑意恍然道:“师弟果然厉害,正是如此。”
冷月看着景翊摆出来的这个姿势紧了紧眉头,王拓早已耐不住性子,却还是极尽恭敬地道:“王爷,有证据了吗?”
“有。”冷月把目光从景翊身上抽了回来,垂目看向打刚才就巴巴望着她的王拓,一字一声地道,“证据确凿,他是自己撞棺死的。”
王拓一双细小的眼睛登时睁到了极致,“不可能!”
景翊也想说这句话,但冷月验不准这件事也不大可能,犹豫之下还是只从树底下爬起来走回冷月身前,一言未发。
冷月也只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可能的。”
她不细说,倒不是因为仍有存疑,而是她也拿不准一个王爷这会儿会不会有闲心在这里与这些人细细分析什么死因,即便王拓不会觉得奇怪,还有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秀要提防。
所以眼见着王拓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冷月仍不细言,只沉下脸来蹙眉冷声道:“你是觉得本王在这儿瞎诌胡扯骗你吗?”
“不、不不……”王拓被斥得一慌,舌头一时不听使唤,索性“咚”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不敢,不敢……”
下跪磕头的毕竟是一国王子,冷月被他磕得心里发毛,忙一把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行了行了……你要是真心敬重瓷王,还是让人把他和他孙子早点送出去好好安葬的好。你现在真该操心的是你那个外甥,年纪轻轻的染天花恶疾暴毙,就是因为生前作孽太多,你要是不给他好好超度超度,他下辈子可就要当牛做马了。”
一见冷月神色缓和了下来,王拓忙连连点头,“我听王爷的!”
“你回去歇着吧。”冷月对王拓说罢,眉头一沉,转目看了看并排而立的两颗秃脑袋,“你俩……我有话跟你俩说,跟我来吧。”
“是。”
一离王拓的视线,神秀就施轻功跃上了屋脊,景翊与冷月紧追上去。神秀领路在前,一路带着二人进了自己的禅房,扬手点灯,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温然一笑,“景夫人,贫僧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冷月一愕,“你认识我?”
神秀笑得很泰然,顺便泰然地看了一眼并肩站在冷月身旁蹙紧了眉头的景翊,“不认识,但见师弟看施主的眼神就知道施主必是师弟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
冷月脸上一烫,窝了半晌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你……你别跟这儿胡诌八扯的,你一个和尚知道什么挚爱啊!”
被冷月骂这一声,神秀一张清俊温润的脸上不见丝毫愠色,仍安然笑着,浅叹道:“贫僧自幼皈依佛门,自是心如止水,但阻不住有人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贫僧,被看得多了自然就略知一二了。”
冷月噎得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景翊生怕这俩人再说下去要就地动起手来,忙一步向前,不动声色地把冷月半护到身后,颇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神秀,“那个……我第一天出家,媳妇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对吧……师兄放心,我一会儿就劝她回去,保证不会有第二回了。”
神秀越过景翊的肩头看着两眼直冒火的冷月,微笑着宣了一声佛号,“景夫人来一趟不易,理应好好招待才是,只是眼下寺中有些不便,怠慢之处还望景夫人包涵。这屋子我收拾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的床真的不难睡。”
景翊狠愣了一下。
神秀这话说得很是客气,客气得很是真诚,好像他真的欢迎冷月留在这儿住一住似的……
景翊一愣之间,神秀已起脚往门口走去了。
“你等会儿。”
冷月毫不客气地叫住神秀,神秀也不恼,坦然停住脚转回身来,对着冷月又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秀浅笑,哄孩子一般温声道:“贫僧是出家人。”
“……”
冷月一手拨开半挡在自己身前的景翊,伸手抄起一张凳子,扬到一个不管神秀往哪儿闪都能顺手砸过去的位置,凤眼微眯,“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们在王拓房里说的话你全听见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出去。”
神秀有些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阿弥陀佛……贫僧留在这里倒是无妨,只是怕景夫人不能尽兴,岂不白来一趟。”
“……”
要不是景翊一个箭步冲到中间,冷月真就把凳子抡出去了。
景翊面朝冷月,苦着一张脸大字型拦在她和神秀之间,“别别别……你这一凳子要是扔出去,整个庙的和尚可全都要出来了啊!”
神秀越过景翊的肩头,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冷月,气定神闲地宣了声佛号,“师弟所言甚是。”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一凳子把这俩俊生生的秃子全拍到西天极乐去。
“景夫人,”神秀笑意微浓,对着脸色格外复杂的冷月微微颔首,满面慈悲地道,“请放心,贫僧在东齐王子房外什么都没听见。贫僧只是见师弟被东齐王子叫去迟迟不归,有些担心,才去东齐王子的住处看看,刚进院子便听闻其中有异动,走近时感觉到有一武功深厚者在内,恐怕有人对师弟与东齐王子不利,这才冒然闯入。至于诸位谈话的内容,贫僧确实不知。”
景翊听得出来神秀句句是实,但是……
景翊收起张开的手脚,转过身来皱眉看向神秀,“你不知道我们之前说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冲喊她安王爷?”
“东齐王子再愚钝,他也是东齐王子,在本朝的地界里当得起他一跪的活人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几位嫡系的王爷了……”神秀用看傻孩子的眼神看了景翊一眼,含笑一叹出声,“总是让人边哭边跪的,自然是典掌刑狱的安王爷。”
景翊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神秀这话有理,冷月承不承认他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木凳子被好好搁回到地上的轻响,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气。
“那个……”景翊掩口轻咳了一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挂起了一片乖巧的笑意,“师兄,我俩要是睡在这儿,你睡在哪儿啊?”
神秀没答,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景翊,眉目和善地反问了一句,“我睡何处,师弟有兴趣知道吗?”
在冷月再次抄起凳子之前,景翊毫不犹豫地说了个“没有”。
“阿弥陀佛。”神秀颇满意地微笑,对着冷月立掌颔首施了个礼,临出门前又对景翊叮嘱了一句,“夜里轻些,隔壁是师父的禅房,切莫吵了师父安睡。”
“……”
直到神秀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冷月的脸还黑得透透的。
“刚才那和尚叫什么来着?”
“神秀。”
(二)
冷月微微蹙眉,细细看着这间属于那个神秀的屋子。
这屋子正如神秀说的,已被他仔细收拾了一番,四处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整洁得好像住在这里的不是人,而是菩萨,还得是那种没有性格没有习惯甚至没有活动的泥菩萨。
“你跟这个神秀熟吗?”
“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
“……”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正见景翊垂手乖乖站在她身边,一袭宽大的僧衣裹在他挺拔匀称的身子上,被青灯衬着,异乎寻常的超凡脱俗,美好得让冷月气都气不起来。
“我是问你,你对这个神秀有什么了解吗?这个人的屋子太干净,连该有的痕迹都没有,好像故意藏着掖着什么,不大对劲儿。”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轻皱眉头,皱得冷月心里一颤。
这人被剃秃了之后,原本被他那头如瀑的黑发分去的目光全部转投到了他的脸上,冷月才真正意识到这人的五官到底长得有多讲究。
先前他的一颦一笑冷月只是觉得赏心悦目,如今只要多分一点儿神在他的脸上,剩下的神就毫不犹豫地全跟着跑了。
于是,景翊在皱眉之后轻声说了句什么,冷月完全没注意。
“嗯?”
看着这微红着脸颊有点儿发愣的人,景翊牵起一道微笑,耐心且温柔地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你一定觉得我好看得像天仙下凡一样吧?”“……”
冷月的脸腾地红了个通透,一眼狠瞪过来,生生把景翊瞪得心里一抖,忙一本正经地摇头道:“神秀这个人应该不坏。”
冷月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现在就是让她看十恶不赦的死刑犯,她也不觉得能坏到哪儿去,因为天底下肚子里坏水最足的人就杵在她面前,还生生笑出一副普度众生的好人模样。
景翊就带着这道很好人的笑一本正经地道:“至少目前为止他对你对我都没撒过什么谎,他僧人的身份也没什么可疑,我小时候跟我娘来上香的时候就在寺里见过他……不过,我倒是怀疑他跟我那仨哥哥有点什么关系。”
与景翊的三个哥哥有关,那便是与朝臣有关,冷月不禁精神一紧,把被这人撩起的羞恼扔了个干净,只正色问道:“什么关系?”
景翊摇摇头,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肯定是跟睡觉有关的关系。”
“……”
冷月瞟了一眼神秀刚刚保证过不难睡的那张床,好生犹豫了一下,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坚定地道:“这地方比你之前说得要危险得多,我不能走了。”
不走了?
她保护他的好心他是明白的,但毕竟不是所有的寺僧都像神秀这么想得开,也不是所有的寺僧都像王拓这么好糊弄,一旦被人觉察难免要生事端。
即使他巴不得时时都能见到她,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一笑,温声宽慰道:“神秀武功再高,轻身功夫比我还是差着那么一口气儿的,要真有什么危险,我跑就是了。”
冷月应得毫不犹豫,“不行。”
就知道她是这样的反应,景翊只得叹道:“你要是不出去接应一下,回头他们真把张老五葬了怎么办?”
“不真葬还能怎么葬?”
被一头雾水的冷月望着,景翊不禁一怔,“他真是自己撞棺死的?”
冷月这才反应过来他这秃脑袋里琢磨的什么,挑起眉稍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能分出来真话假话吗,还问我干嘛?”
“我知道你没骗王拓……”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脸挑衅的人,“但是,就不会是别人从后面狠推他一把把他撞到棺上去的吗?”
冷月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先给我倒杯水。”
景翊一愣,打拜堂那天起到现在,他好像从没听过这人主动使唤别人为她干些什么,更别说是使唤他了。
他倒是不介意被她使唤,只是如今除了自己的上官和那几个身份贵重之人,极少有人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使唤他了,乍听这么一句,景翊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身走到桌边。
景翊还没来得及在桌边站下脚,背后突然被人使劲儿一推,猝不及防之下登时失了重心,俯身向前栽去。所幸本已离桌子不远,景翊两手往桌面上一撑,勉强稳住了身子,才没有合身拍到桌上。
景翊一惊回身,只见冷月抱手站在他身后,气定神闲地问了他一句,“知道为什么不会了吗?”
景翊欲哭无泪地看着这个宁肯身教也不言传的人,这怎么就不会了,刚才要不是他及时撑住桌面,还真就要一脑袋撞到桌上去了……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闪过,景翊倏然一怔,垂目看向被刚才那猝然一按戳得生疼的手腕。
冷月见他眼神虽然迷茫但好歹看对了地方,才道:“人从背后被冷不丁地一推,都是你刚才那样的反应。人到张老五这把年纪骨头已经很脆了,要真是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撞到棺上撞死的,那从他头上的撞伤上看,那个冲劲儿足够大到让他手腕脱臼甚至骨裂了。”
景翊怔怔地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腕看了片刻,仍蹙起眉头道:“那他会不会因为是年纪大了反应不及时,手压根就没来得及撑到棺材上,脑袋就已经撞上去了呢?”
冷月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拿一道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了一眼这问得一本正经的人,“你刚才不是把他死时的姿势摆出来了吗,就没注意他两只手都是顺贴在棺壁最低端的吗?那个姿势说明他是跪着地上先把两手撑在棺壁上,然后才把脑袋撞上去的,这样死后脱力,两手顺势下滑,才成了你摆出来的那个样子……除非你刚才只是随便乱摆的。”
“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律条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记清楚,就这么一个姿势我还记不准吗……”景翊啼笑皆非地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又蹙起眉头道,“照这样说,不是别人突然一把推上来的,那也可能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或者抓着他的肩,把他硬往上撞吧,这样他两只手也会按住棺壁又不至于伤及手腕。”
冷月摇头摇得更坚定了,“要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挣扎,那就会在地上留下挣扎的痕迹了,而且从他头上撞伤的程度看,凶手不管是掐着他的脖子还是抓着他的肩,那个力道都会在他身上留下瘀伤,他身上现在什么瘀伤都没有……”冷月一口气儿说完,总算回过了些味儿来,不禁眉头一皱,看向这个问起来没完没了的人,“你为什么这么怀疑张老五的死因?”
景翊微抿嘴唇犹豫了须臾,才颇为郑重地沉声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连那死活都说不得的差事都告诉他了,她也没什么不能跟他说的了,于是冷月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刚点完头,就见景翊深深地看着她,依旧郑重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句话配着这副神情,冷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了一下,景翊只当是自己问得不够清楚,又耐心十足地补问道:“你是喜欢我的身份,喜欢我的脾气,喜欢我的学识,喜欢我的什么习惯……还是喜欢我这副皮囊?”
冷月被这一连串一本正经的“喜欢”问得脸上一阵发烧,既羞且恼地剜了这人一眼,“让你说张老五,你……你问这个干嘛?”
景翊眉眼间丝毫不见与她调笑的意思,愈发认真地看着她道:“这个很重要,你告诉我这个,我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怀疑张老五的死因。”
冷月一时实在想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景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多半不是说来逗她的了,冷月稍一迟疑,便微垂下眼睫避开景翊深不见底的目光,低声答道:“我……我都喜欢,反正就是喜欢你,你有什么我喜欢什么。”
冷月从没想过这番话有朝一日会当着这个人的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越说声音越弱,脑袋越低,脸上的红晕却越来越深,短短几句说罢,脸上已红得要冒烟了。
听着冷月这样说完,景翊一时间没有出声,只缓步转了个身,背对着冷月不疾不徐地宽去了那件宽大的僧衣。
冷月余光扫见景翊的举动,不禁一怔抬头,“你、你干什么?”
景翊仍没应声,又宽下了贴身的中衣,冷月还没想好要不要把眼挪开,目光慌乱中倏然扫见一处,不禁狠狠一愣。
这人虽是个如假包换的书生,却也并不羸弱,常年养尊处优但生活节制有度,平日里只见他腰背挺拔眉目如画,如今衣衫一除,才发现他肌骨均匀得像是被天底下手艺最好的匠人用上好的白玉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
只是这片如玉的肌骨上不知怎么横了一道既深且长的伤疤,一眼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冷月的目光就凝在这道伤疤上呆愣了半晌,开口时声音里仍带着错愕之下的微颤,“你这是……这是两三年的旧伤口,你在宫里跟人打架了?”
“没有。”景翊也不转回身来,就这样背身站着,淡声道,“这是宫外的事儿。你还记得张老五上回见我的时候说,他以前在永宁街见过我吧?”
(三)
“记得。”
“就是那回。”景翊把声音放轻了些许,传到冷月耳中已清浅得当真像是从很多年前飘来的一样了,“三年前我陪太子爷微服出宫,在街上被几个江湖打扮的人把我随身的银镯子顺走了,我怕落到什么居心不良的人手里会对太子爷不利,就追过去找,正撞见那些人在永宁街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追杀张老五,阴差阳错地就把他救下了……这伤就是一时不慎被他们砍的。”
景翊话音落定了好一阵子,冷月才从这番让人心惊肉跳的话里摘出了最根本的一件事,“太子爷出宫干什么?”
景翊背着身温然苦笑道:“那年太子爷年满十三,正到了选妃的年纪,皇上给他提了几个,他不愿就这么蒙着头娶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愿看这些人装模作样地进宫来给他演戏看,就想溜出来挨个看看实情……”景翊说着,声音里的笑意蓦然明朗了几分,“这事儿到现在也只有我和太子爷两个人知道,安王爷知道我在宫外受伤的事儿,但也不知道我和太子爷是为什么出去的,这个秘密换你的那个秘密,这下不用担心我泄密——”
景翊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后背被一只手摸了上来,正摸在那道伤处上,惊得他腰背一僵,不等他胡思乱想,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沉稳静定的声音。
“不对。凶器是单锋的厚刃,上手应该很重,江湖人一般不用这种,这更像是侍卫们用的官刀。”
景翊刚因为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拿自己当尸体验而脸色一黑,忽然听到这最后一句,不禁一愕,“官刀?”
身后传来的声音冷静如常,“你成天皇宫王府的跑,就没注意过侍卫们的刀吗?侍卫用的刀都是又长又厚又沉的,很能吓唬人,我先前给王爷当侍卫的时候也该用那种刀的,但是实在不称手,容易误事儿,王爷就准我用剑了。你在宫里应该也见过带刀的侍卫,他们用的肯定也是这种,这种刀开始确实用不惯,但要是用顺手了,那些轻飘飘的刀剑就都用不惯了。”
景翊不是习武之人,这些事儿还真没留意过。萧瑾瑜对这些舞刀弄枪的事儿更是陌生,三年前他也还在宫里窝着,验死验伤的经验也不像如今这样丰足,虽是他亲手处理的伤口,也未必能看出是官刀所为。
不过,几个或皇宫或王府的侍卫在街上追杀一个隐居数十年的民间匠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衙门官差用的也是这种吗?”
“差不多,但不一样。”背后传来的声音仍一派静定,条理分明,“长短分量差不多,但刀刃要比这个钝不少,毕竟侍卫拿刀是为了护主,主子安全为上,该杀的时候必须得杀,官差拿刀要么是吓唬吓唬老百姓,要么就是抓人时候做防身用的,抓人归案肯定是要抓活的,剿匪什么的都是军队去办,也轮不着他们,所以官差轻易不敢动刀,刀也使不这么利索。”
冷月说罢,蹙眉盯着这道深长的疤痕,笃定地道:“这伙人不是哪个王府的侍卫就是宫里的侍卫,乔装出来行凶,换了装扮却不敢换最称手的兵器,十有八九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什么人的命,又不能露主子的身份……”冷月话没说完,恍然反应过来,“你怀疑张老五是被这些人杀的?”
景翊背着身轻轻点头,“他在声名最盛的时候突然隐居,还千里迢迢地跑到东齐躲着,兴许就是要躲这些人。”
“他躲都躲出去了,在东齐也混得挺好,连东齐王子都一心一意地要拜他为师,他还冒死回来干嘛?”
景翊微微摇头,苦笑着猜道:“许是有什么未了之事吧……”
“说到底他就是个烧瓷器的老师傅,他能有什么事儿是比命还重要的?”冷月看着眼前这道刺眼的伤疤,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这些杀他的人也是不长脑子的,出来办暗差居然还敢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你也是,不就是个小孩儿戴着玩儿的银镯子吗,又不是我家的家传宝贝,满大街都能买着,你买个回去让你娘再编个坠子,回头真要有人把真的拿出来说事儿,你就一口咬定他们拿的那个是假的不就行了,犯得着因为这个挨这么一刀吗?”
景翊狠愣了一下。
冷月说得一点儿不错,那个银镯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式样普通,花纹极简,就算是一时买不着一模一样的,也能画个样子让人现打一个出来,再让他娘重新编成坠子,铁定连他自己也分不出真假来。
他一直以来都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认定了这是个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只要一拿出来就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呢……
景翊直觉得自己可笑得很,想笑话一下自己,笑到嘴边却苦涩得看不出什么笑模样了。
冷月话音落定许久,才听见这始终不曾转回身来的人依旧背着身缓缓问道:“我这样……还喜欢吗?”
景翊说话一向温和而从容,问问题的时候也是一样,好像问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收到什么回应似的,冷月从没听过他问什么问题的时候是这样的语气,紧张忐忑得像跪在公堂上的犯人在等一纸判决一样。
冷月一愣之间蓦然明白了这人为什么非要听她说了喜欢他什么才肯把这道伤疤露给她看,他能看出她的喜欢,却担心她喜欢的只是他的貌,怕这一道扎眼的伤疤会让她变了心意……
片刻没听到身后之人回答,景翊一颗心像落进了一口无底的深井,不停不停地往下沉去,他只要回头看上一眼便能从那人藏不住事的眉眼中看出最真实的答案,却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箍紧了身子,一时间僵在那里一动未动。
好像熬了千年万年的样子,也没听到一丝回应的声音,倒是忽然感觉到一片温软抚上那道伤疤,不是手指那样连贯的触碰,而是一下,接着一下……
景翊恍然反应过来身后之人正在做些什么,惊得全身一颤。
“小月……”
冷月一丝不苟地吻过整条伤疤,才伸手环住他发僵的腰背,侧脸贴在他微凉的脊背上,听着他乱了节律的心跳声,淡声道:“这事儿就是犯傻也赖不得你,要怪就怪皇上。”
景翊一愣,愣得身子放松了些许,“怪……怪皇上?”
“怪他没早给我这份差事。”冷月把人抱紧了些,声音虽轻,却坚定的不容置疑,“只要我在你身边,谁也别想碰你一根头发。”
冷月只觉得被她从后抱住的这人呆愣了须臾,才听到一声轻叹。
“你倒也不傻,专挑我没头发的时候说这话……”
冷月被他这幽怨的一声逗得“噗”地笑出声来,松开环在他腰背上的手直起身来,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就这点儿疤,这要是在军营里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给你瞧瞧我的。”
冷月说着就转过身去,利落地宽下外衣和上杉,展给景翊一片疤痕斑驳的脊背。冷月是习武之人,肌骨比寻常闺中女子结实饱满得多,每一道纹理都如刻如画,那些横横竖竖深深浅浅的疤痕就像是锦上之花,给这副身子凭添了一抹张扬的浓艳,青灯之下,美得让人血脉偾张。
听到背后那人转身的脚步声,冷月才道:“你要敢因为这个休了我,我一定给你一刀痛快的,把你送进宫去,让你一辈子陪王伴驾。”
“不敢不敢……”景翊笑声虽苦,却已不见丝毫苦意,目光掠过这副美得惊心动魄的身子,却被紧箍在她上背部的一道约一掌半宽的白布抓了过去,这道白布以环状紧箍在她腋下这一圈,箍了好几重,好像要裹紧什么似的,景翊不禁轻抚了上去,带着几分疼惜温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身上还有没好利索的伤口吗?”
“不是,”感觉到被景翊触碰的地方,冷月干脆地应着,也干脆地转了个身,正面朝向景翊挺了挺胸脯,“这是裹胸的。”
景翊狠愣了一下,他一直觉得她身子多少有些单薄,只当是她年纪还小,却不想是竟被她生生裹起来了。
景翊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自己折腾自己的人,“裹胸就裹胸,怎么勒得这么紧,不难受吗?”
“习惯了……”冷月摇头说着,低头往自己胸口上看了一眼,满眼都是嫌怨,“鬼知道这玩意儿怎么会长这么大,不裹紧了上蹿下跳的忒碍事儿。”
这人直白的歪理噎得景翊一时无言以对,索性伸手搂过她的腰底把人拽到身前,另一手轻巧地把这层裹得紧紧的白布拆解开来。束缚一除,一对与这副身子的线条完美相合的白鸽雀跃而出,看得景翊不禁替它们深深喘了口气。
这样毫无遮拦又近在咫尺地被他看着,冷月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不禁轻抿着嘴唇垂下了头去,却听到那人一声轻叹,“好美。”
冷月又把脑袋埋低了些许,偷眼瞄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美的……”
搂着她的人差点儿笑喷出来,好容易才勉强忍着绷住脸,沉声正色道:“以后不许再裹了,你这种裹法早晚要裹出病来。”
冷月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静了半晌,往这人的胸膛里钻了钻,低声唤了他一句,“景翊。”
“嗯?”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
“小秃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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